第7章 换药

第7章:换药

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一天,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慵懒透过教学楼的窗户,却丝毫无法缓解温州年内心的悲壮。他正拄着临时从校医室借来的单拐,在全校师生那些交织着好奇、同情和更多是“我们都懂”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哐、哐、哐”地,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节奏,艰难地朝着高二(三)班的教室门口挪动。

每一声拐杖落地的轻响,在他听来都如同擂鼓,宣告着他的“残疾”和那份难以言说的尴尬。膝盖上传来的阵阵钝痛,远不及周围那些窃窃私语和憋笑声让他头皮发麻。他恨不得脚下有个地缝能立刻钻进去,或者干脆化身隐形人。

“哟,年哥!一日不见,你这造型愈发别致了啊!”顾西辞永远是第一个冲上来“落井下石”的,他围着那根金属拐杖转了两圈,啧啧称奇,巴掌拍得啪啪响,“瞧瞧这气场,这派头!颇有几分隐世武林前辈,遭了暗算后重出江湖的风范!”

温州年没好气地甩给他一个白眼,试图用没受伤的那只脚去踹这个损友的小腿肚:“滚蛋!信不信小爷我用这新得的‘打狗棒’法,先拿你开开荤?”

“不敢不敢!年哥息怒!”顾西辞笑嘻嘻地灵活跳开,随即又凑近来,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说,“不过年哥,你是真没看咱们学校那个匿名的校园论坛吧?你和陆大神,现在可是当之无愧的顶流CP!热搜第一挂了一整晚了!就昨天那公主抱的照片,我的天,各个角度的抓拍都有,清晰度极高,简直可以出神图合集了!标题都特劲爆,什么‘冰山王子的在逃甜心’、‘赛场意外定情一吻’……诶诶你别瞪我啊,又不是我拍的!”

温州年的脸瞬间黑如锅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哪个混蛋建的破论坛?地址发我,我现在就去黑了它!”

“淡定,淡定,年哥,”顾西辞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膀,“这种事儿,习惯就好。你看人家事件男主角之一,陆大神,那才叫一个真正的淡定,稳如泰山!”

温州年下意识地看向旁边那个“罪魁祸首”。陆川深早已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摊开的物理课本,仿佛周遭一切关于他的议论、目光和喧嚣,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清晨的金色阳光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安静阴影,将他周身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淡气场勾勒得更加分明。

“他那是天生脸皮厚!或者根本就是缺乏正常人类的情感反馈系统!”温州年压低声音,愤愤地对自己的好友吐槽,试图将内心那股莫名的烦躁归咎于对方的事不关己。

然而,仿佛自带“温州年专属雷达”,陆川深恰在这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扫过他腋下夹着的拐杖,以及右膝盖上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纱布,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地开口:“医生昨天嘱咐了,伤口恢复期,尽量少承重。”

“不承重我怎么走路?飞啊?你当我是哈利波特还是孙悟空?”温州年正愁一肚子邪火没处发,立刻没好气地怼了回去,语气冲得像点了火的炮仗。

“我可以……”陆川深话说到一半,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考量。

“打住!闭嘴!想都别想!”温州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竖起手掌,做出一个坚决的“停止”手势,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拒绝,“陆川深我警告你,同样的社会性死亡体验,一次就够了!你要是再敢来一次那个……那个‘公主抱’,我立马从这窗户跳下去你信不信!”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再被陆川深以那种羞耻的姿势横抱穿过整个校园,他可以直接宣告社会性死亡,原地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了。

陆川深看着他如临大敌、全身毛发都快炸起来的样子,安静地闭上了嘴,没再坚持。只是,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极快地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情绪,温州年怎么看,都觉得那似乎带着点……未竟的遗憾?这错觉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对温州年来说,意味着第一个现实挑战的来临。

“那个……年年,”前排一个平时文文静静、很少与他交流的女生,此刻红着脸,怯生生地转过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你……你要去洗手间吗?要不……我扶你过去?”女孩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

温州年:“……”他看起来已经像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伤残人士了吗?!一股热血猛地涌上头顶,让他耳根都烧了起来。

“不用!谢谢!我自己能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窘迫而显得有些变形。然后,他笨拙地试图操控那两根不听话的金属拐杖,想要凭借臂力将自己撑起来。然而,单脚保持平衡远比想象中困难,他身体猛地一晃,差点连人带拐杖一起栽倒在地,幸好及时用手死死撑住了旁边的课桌边缘,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就在他重心不稳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而轻巧地在他胳膊肘下方虚扶了一下,力度恰到好处地帮他稳住了身形,等他刚一站稳,那只手便像触电般立刻松开了,速度快得让温州年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他惊魂未定地扭头,正对上陆川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看什么看!”温州年恼羞成怒,习惯性地将火气迁怒到这个最近的“旁观者”身上。

陆川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被他撞得歪斜的拐杖扶正,往他手边更近的位置挪了挪,方便他取用。

然而,真正的挑战,在中午放学时分才姗姗来迟。校医昨天特意嘱咐,伤口需要每天中午去医务室换一次药,以防感染。

放学铃声响起的瞬间,教室里的同学们如同被放出闸门的饥饿猛兽,呼啦啦地冲向食堂,原本喧闹的空间迅速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几个收拾东西的慢吞吞的身影。温州年看着自己这“半残”的身躯,再想想从教学楼三楼到位于一楼角落的医务室那漫长(在他此刻的心理作用下)且需要上下楼梯的路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发愁涌上心头。

他的头号损友顾西辞?早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没影了。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抓起桌边的拐杖,准备开始他一个人的、艰难的“长征”。

刚勉强用腋下架好拐杖,支撑着站起来,旁边就伸过来一只手,动作自然地从他腋下抽走了那根赖以支撑的金属棍。

温州年:“???”他愕然转头。

陆川深已经将他的拐杖拿在手里,随意地靠在了自己的桌边,然后,在他面前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微微俯身,蹲了下来,将一个看起来算不上特别宽阔、但线条流畅、透着少年人韧劲的后背展现在他眼前。

“上来。”

简单的两个字,语调平稳,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温州年本就波澜四起的心湖,再次引发了宕机般的混乱。

“你……你又想干嘛?”他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背你去医务室。”陆川深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1 1=2”这样简单的事实,“这个姿势比抱省力,对我而言。而且,”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相对低调,不容易引发大规模围观。”

最后一句,精准无比地戳中了温州年此刻最脆弱的死穴——他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形式的关注了!

他低头,看着陆川深那截露在校服领口外的、线条干净利落的脖颈,以及看起来似乎还算可靠的后背,内心陷入了激烈的天人交战。被背着……虽然依旧羞耻,但好像、似乎、大概……真的比那种完全悬空、如同易碎品般被公主抱的姿势,能稍微保住一点点他摇摇欲坠的男子汉尊严?至少,脸可以埋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快点。”陆川深像是背后长眼睛一样,催促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耽误时间,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风险增加,感染可能性也会上升。”

又是这套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医学理论说辞!温州年恨得牙痒痒,但目光扫过已经空荡荡的教室和走廊,理智告诉他这是目前最有效率的方案。最终,对伤口感染的恐惧,以及内心深处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某种安稳的隐秘渴望,压倒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他磨磨蹭蹭地、身体僵硬得如同机器人般,极其别扭地、慢慢向前倾身,趴到了陆川深的背上。

在他趴上来的瞬间,陆川深似乎几不可查地调整了一下重心,然后稳稳地站了起来,双手向后,准确地托住了他的腿弯,将他向上掂了掂,调整到一个更稳固的姿势。

果然。比起公主抱那种全身悬空、无处着力的极致羞耻感,被背着的姿势确实……要隐蔽和踏实那么一点点。但他的前胸不可避免地紧紧贴上了陆川深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面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肩胛骨的形状,以及背部肌肉传来的、充满生命力的温热体温。陆川深身上那股清爽的、带着点皂角清香和淡淡书卷墨水的干净气息,此刻更加浓郁地包围了他,无孔不入。

温州年的脸颊又不争气地开始升温,他努力地把头偏向一边,避免自己的呼吸直接喷在对方敏感的颈窝皮肤上,那会让他感觉更加怪异和暧昧。

“我……我警告你啊!”他没话找话,试图用虚张声势来打破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寂静和过度亲密的接触,“不许嫌我重!小爷我这是标准身材,力量型!”

“嗯,”陆川深的声音伴随着行走时轻微的起伏震动传来,带着一种实事求是的分析口吻,“体重比昨天下午实测增加了大约零点五公斤。推测原因是,早上周阿姨给你准备的早餐里,比平时多了一个水煮鸡蛋?”

温州年:“……”这家伙是人体精密秤成精了吗?!连这都能感觉出来?!他顿时语塞,只能气鼓鼓地闭上嘴,把发烫的脸颊更深的埋进对方的后背衣料里。

去医务室的路途,因为选择了午休刚开始的时间,果然人流量少了很多。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几个迟归或者准备去参加社团活动的同学。

那些人在看到他们的瞬间,脸上无一例外地先闪过惊讶,随即,一种“懂的都懂”的、混合着好奇和善意的调侃的微笑便浮现出来,甚至有人条件反射地、偷偷举起了手机。

温州年自暴自弃地想:算了,没眼看,爱拍就拍吧,反正形象已经碎成二维码了,扫出来都是“陆川深和他的挂件”。他彻底放弃治疗,将脸埋得更深,假装自己是一只遇到危险就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终于抵达医务室,校医刚好处理完前一个学生,正有空闲。

“来换药了啊?”戴着眼镜、面容和蔼的校医阿姨招呼道,“来,同学,坐这边处置床上。小心点,把右边裤腿卷上去,对,慢慢来,自己把旧的纱布拆开。”

温州年依言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处置床上坐下,深吸一口气,伸手去解膝盖上绷带打着的那个结。然而,不知道是校医昨天包扎时担心松动打得过紧,还是他自己因为紧张而手指发僵,那个看似简单的结在他手里变得异常顽固。他单手操作本就不便,再加上动作笨拙,折腾了半天,额头都急出了一层薄汗,那个结却纹丝不动,反而有越扯越紧的趋势。

“我来。”

头顶传来陆川深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经走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在温州年面前单膝蹲了下来。

这个姿势……让温州年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鼓噪起来。他下意识地低头,视线所及,是陆川深浓密柔软的黑发发顶,以及他低垂着眼眸时,那两排长而密的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陆川深的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精密的仪器。

陆川深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且异常灵活。他并没有像温州年那样胡乱拉扯,而是用指尖轻轻勾住线结的某个特定部位,巧妙地向旁边一拨,那个困扰了温州年半天的死结就应声松开了。接着,他动作轻柔地、极有耐心地,一层一层揭开那些已经被少许血渍和组织液浸得有些发硬粘连的旧纱布。

当伤口最终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温州年自己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膝盖处的擦伤面积比他想象的要大,虽然已经不再active流血,但表层皮肤破损严重,皮肉带着血丝微微外翻,边缘红肿,看上去确实有几分触目惊心。

陆川深的眉头瞬间皱得更紧了,眼神沉黯下去,像是凝了一层化不开的墨,紧紧盯着那片伤痕,下颌线也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些。

校医端着放着消毒棉签、生理盐水和小镊子的治疗盘走了过来:“小伙子,忍一下啊,清创会有点刺激,很快就好。”说着,她用镊子夹起一块饱蘸了消毒液的棉球。

当冰凉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消毒水触碰到破损的伤口表面时,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沿着神经窜遍全身,温州年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一缩,受伤的腿也下意识地想蜷起来。

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及时地、力道恰到好处地按住了他没受伤的大腿靠近膝盖的位置。那只手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既有效地制止了他后退的动作,又不会让他感到被压制的不适。

“别动。”陆川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基调,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放轻、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温州年下意识地低头,恰好对上陆川深抬起望来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有些苍白的、带着痛楚表情的脸。而且,他似乎在那片深潭里,捕捉到了一丝……极为罕见的、名为“紧张”的情绪?

莫名的,那股因为疼痛而升起的烦躁和退缩感,竟然真的被奇异地抚平了一些。他抿了抿嘴唇,乖乖坐好,不再乱动。只是当消毒棉签擦过伤口最敏感、痛觉神经最丰富的区域时,剧烈的刺痛感还是让他忍不住全身肌肉紧绷,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身下的白色床单,指节都用力到泛白。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覆盖在了他因为用力而骨节凸起的拳头上。

掌心干燥,温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度,坚定地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

温州年浑身猛地一僵,霍然转头看向手的主人。

陆川深却已经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重新专注地看向校医的操作,侧脸线条依旧冷峻,仿佛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只是无意间放错了地方,或者仅仅是一种出于礼貌的、下意识的安抚动作。

但是,那只手并没有立刻拿开。

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覆盖着,停留着,通过紧密接触的皮肤,传递过来一种稳定而强大的力量,无声地分担着他的疼痛和紧张。

温州年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离谱,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快要盖过医务室里所有的声音——校医的叮嘱、器械的轻响,甚至他自己的呼吸声。手背上传来的那份清晰无比的温热触感,比消毒水带来的尖锐刺痛感要鲜明、强烈一百倍。在那片刻的恍惚中,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陆川深掌心那些浅浅的、带着生命力的纹路。

校医一边利落地操作,一边习惯性地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小伙子年轻,恢复能力就是好。伤口看着吓人,但没发炎,清理得也很干净。不过接下来这几天是关键期,一定一定不能沾水啊。洗澡的时候要特别注意,最好……嗯,让家里人帮一下忙,或者想个办法把膝盖好好保护起来。”

让人帮忙洗澡?!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中了温州年,让他原本就因为疼痛和尴尬而泛红的脸颊瞬间爆红,一直蔓延到耳朵尖,连脖颈都感受到了滚烫的热意。极度的羞耻感让他下意识地就想把手从陆川深的掌心下抽回来,仿佛那样就能掩盖住这个令人无地自容的联想。

然而,他微微一动,陆川深那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就不着痕迹地施加了一点力道,温和却坚定地按住了他企图逃离的手指,阻止了他的动作。

“知道了,谢谢医生提醒。”陆川深代替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温州年,语气自然流畅地回应了校医的话,仿佛那个需要“帮忙洗澡”的人根本不是他背上这位已经快要熟透的番茄同学。

好不容易熬到换药结束,看着膝盖被重新包上干净洁白的纱布,温州年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艰苦的战役,浑身虚脱,一半是清创时实实在在的疼痛带来的,另一半……则是那种难以启齿的、混合着羞臊、心慌和某种奇异悸动带来的精神消耗。

陆川深扶着他从处置床上小心地下来,那只一直覆在他手背上、给予了他莫名支撑的手,也在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地、仿佛无事发生般地松开了,转身去拿靠在墙边的拐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无比自然,仿佛刚才那漫长几分钟的紧握,真的仅仅是一种必要的、防止病人乱动的“医疗辅助手段”。

但手背上残留的清晰触感和灼人温度,却像一道烙印,久久盘踞在温州年的感知里,无法散去。

回去教室的路上,依旧是陆川深背他。

趴在那个并不算特别宽厚、却异常安稳、散发着令人安心气息的背上,温州年沉默了很久。鼻尖萦绕着的,全是陆川深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而脑海里,则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在医务室的情景:他蹲在自己面前时低垂的专注侧脸,他小心翼翼拆解纱布的灵活手指,以及……手背上那挥之不去的、坚定而温暖的覆盖。

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发酵,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喂,陆川深。”他闷闷地开口,声音因为脸埋在对方衣服里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嗯?”陆川深回应得很快,脚步节奏不变。

“你刚才……”温州年脑子一抽,那句在心底盘旋了半天的疑问,不过脑子地冲口而出,“……是不是在趁机占我便宜?”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的是什么蠢问题!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陆川深稳健的步伐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虽然只有零点几秒,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那瞬间的凝滞还是被温州年敏锐地捕捉到了。

“占你便宜?”陆川深的声音从前头传来,语调平稳,但仔细分辨,似乎染上了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调侃意味,“你具体指的是哪方面?是背你这段路程所耗费的额外体力,还是处理你麻烦伤口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温州年一噎,脸更红了,气急败坏地低声反驳:“……少装糊涂!我说的是手!你的手!”

“哦。”陆川深发出了一个表示了然单音节,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那个。医学上,疼痛转移是一种有效的辅助方法。防止你因疼痛产生下意识的收缩反应,影响清创的彻底性,从而增加伤口感染的风险。必要的医疗辅助手段。”

又是这句“必要的医疗辅助手段”!简直成了他的万能挡箭牌!

温州年气得想磨牙,忍不住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威胁:“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别想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我!”

“嗯。”出乎意料地,陆川深居然淡淡地应了一声,直接承认了。

这坦然的承认反而让温州年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你‘嗯’什么?”

“我是故意的。”陆川深偏过头,这个动作让他的声音几乎擦着温州年的耳廓传来,带着一点温热湿润的气流,拂过他敏感的耳尖,“故意让你分心,”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温柔的磁性,“这样,你的注意力被转移,就没那么疼了。”

温州年彻底呆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准确地撞了一下,一股酸酸麻麻的暖流瞬间从心口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有些发颤。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句“故意让你分心”,所有的辩驳、所有的羞恼,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能把滚烫得快要烧起来的脸颊,更深地、彻底地埋进了陆川深后背的校服衣料里,仿佛那里是他唯一可以躲避这汹涌而来的、陌生而强烈情绪的避风港。

好像……在那一刻,伤口上传来的刺痛感,真的被某种更强大的感觉覆盖了。

变得,确实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回到教室,整个下午的课程,温州年都有些心不在焉。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函数图像变成了模糊的线条,英语老师的单词发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他的感官似乎全部集中在了两个地方:右手手背上那挥之不去的、被温暖掌心覆盖过的幻觉触感,以及左边耳朵里,反复自动播放的、陆川深那句低沉而直接的“故意让你分心”。

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那个罪魁祸首。

陆川深却依旧是一副冷静自持、心无旁骛的标准好学生模样。脊背挺直,目光专注地跟随讲台上的老师,手下流畅地记录着笔记,仿佛中午在医务室里那个会蹲下来为他细心拆纱布、会用手温暖他、会用那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出撩人心弦话语的陆川深,只是他温州年因为疼痛而产生的一场幻觉。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能做到的?用最平静无波的表情和最理性分析的语气,却做出那种……说出那种……简直是犯规级别的事情!

温州年在心里愤愤地、却又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悸动想着。

然而,放学的铃声,将温州年从那种混乱的思绪中拉扯出来,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更加现实和严峻的难题——洗澡。

站在自家浴室门口,温州年看着里面光滑的瓷砖地面和那套看起来充满威胁的花洒,彻底犯了难。校医明确再三叮嘱伤口绝对不能沾水,可经过一天的运动(尽管是单脚跳为主)和天气的闷热,他感觉自己浑身都不自在,总不能就这样臭烘烘地熬到伤口结痂吧?

母亲周静夏女士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脸上带着担忧和跃跃欲试的帮忙**:“年年,你看你这腿不方便,要不……妈帮你……”

“不要!绝对不行!妈您快打住!”温州年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劈了叉,连连摆手,差点没站稳,“我自己能行!我、我找个大点的塑料袋,或者用保鲜膜多缠几圈!保证没问题!”让他妈帮忙洗澡?那场面光是想象一下就足以让他再次社会性死亡!

他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厨房扯来一大卷保鲜膜和几个厚实的塑料袋,然后飞快地把自己关进了浴室,还反锁了门。

浴室内空间狭小,温州年单脚站立,金鸡独立般地开始与保鲜膜和塑料袋搏斗。他试图将那滑溜溜的保鲜膜严丝合缝地缠绕在膝盖的纱布外,再套上塑料袋并用皮筋扎紧。然而,单脚保持平衡本就困难,动作又极其别扭,保鲜膜不断粘在一起或者被扯破,塑料袋也怎么都弄不服帖。一番手忙脚乱的操作后,膝盖处的包裹看起来臃肿不堪且漏洞百出,而他本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

就在他喘着气,准备再次尝试时,脚下因水汽而有些湿滑的地砖让他重心一个不稳,身体猛地向后一晃,幸好他反应快,一把死死扶住了旁边的洗手台,才避免了一场屁股着地的惨剧,但受伤的膝盖还是因为突然的发力而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心有余悸之时,浴室的磨砂玻璃门被轻轻敲响了。

“谁?!”温州年如同惊弓之鸟,警惕地问道,声音还带着一丝不稳。

“我。”门外传来陆川深那辨识度极高的、冷静的声音,“周阿姨让我来看看你需要多久才能好,她等着用浴室清洗东西。”

“马上!很快就好了!再给我五分钟……不,十分钟!”温州年慌忙回答,手忙脚乱地试图继续与那不听话的保鲜膜斗争。

门外沉默了几秒钟。就在温州年以为他已经走了的时候,陆川深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无奈的叹息:“开门。”

“干嘛?!”温州年心头警铃大作。

“帮你。”陆川深的语气简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除非,你想因为包扎不严导致伤口沾水感染,明天再去医院挨针。”

冰冷针头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温州年瞬间怂了。他对打针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在维持可怜的自尊心和避免皮肉之苦之间,他挣扎再三,最终还是后者占据了上风。他红着脸,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羞耻感,极其缓慢地、不情愿地,将浴室门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陆川深侧身走了进来,随手轻轻带上了门。温州年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竟然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专业防水浴罩的东西?透明的塑料材质,边缘有弹性的收口,不知道他是从哪儿这么快弄来的。

浴室的空间本就狭小,此刻挤进了两个身高都接近一米八五的高大男生,瞬间显得无比逼仄。空气里弥漫着湿热的水汽和家里常用的那款柠檬味沐浴露的清香,温度似乎也比外面高了几度。两个人都只穿着单薄的夏装,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凝滞和尴尬。

陆川深似乎也有些不自在,他的视线快速地从温州年那包裹得惨不忍睹的膝盖上扫过,然后便移开了目光,落在一旁的瓷砖墙上,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转过去。”他命令道,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

温州年此刻大脑基本已经停止思考,像个被输入了简单指令的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同手同脚地转过身,背对着陆川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陆川深靠近时带来的气息波动,以及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味道,在氤氲的水汽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

接着,一个柔软而透明的浴罩从他头顶轻轻地套了下来,仔细地将他的上半身和受伤的膝盖以下部位隔开。陆川深的手指在调整浴罩边缘的弹性收口时,偶尔会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擦过他的后颈皮肤或者手臂,那微凉而轻柔的触感,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战栗感,让温州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好了。”陆川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依旧有些低哑,“可以洗了。注意动作幅度,别把水弄到里面去。”他的语速比平时稍快。

说完,他甚至没有多看温州年一眼,便迅速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退出了浴室,并顺手将门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浴室里瞬间又只剩下温州年一个人。他看着面前镜子里,被罩在透明浴罩里、造型怪异得像某个低级科幻片里的实验体或者准备进行无菌操作的怪人一样的自己,回想起刚才陆川深近在咫尺的呼吸、微红的耳尖,以及那明显加快的撤离速度,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低低地笑了出来。

这笑声一开始是压抑的,接着越来越控制不住,带着点自嘲和荒谬感。

可是笑着笑着,他发现自己的脸颊温度不但没有降下去,反而愈发滚烫起来,连带着心跳也失去了平稳的节奏。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始这场困难模式下的洗澡工程,一边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在心里愤愤地、却又带着点连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的复杂情绪,给那个刚刚离开浴室的家伙下了最终定论:

陆川深这个家伙……

绝对是个隐藏的、顶级的、擅长用最一本正经的方式打直球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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