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罗意终于拍完《旧时京华》所有镜头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

玉婶早已睡下，以往他拍戏晚归时，都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在小洋房的右上方处，竟有一片暖黄色的光穿过细雪，撒了下来。罗意抬头往上看去，原来是隔壁公寓楼上，还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罗意对那家人心怀感激，竟笑了一笑。

他叫醒后座上睡着的胡小妹，在暖光下打开大门，进了罗家。

而此时的白先音，已在浴缸里泡了四个小时了。

水换了一次又一次，一瓶薰衣草精油快要用完，依然毫无睡意。

她本来睡眠就不好，以前当编剧时少说两三点，通宵赶稿也是常事，所以最后就猝死了嘛……到这边之后，养了小十年也没好多少，今天又把这么多年没动过的文学脑翻了出来，这让她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不太舒服。

确切的说，是一种既难受、又亢奋的状态，使得她完全无法入睡……

白先音开始后悔。她之前也会偶尔失眠，通常一杯红酒或香槟也就好了，可这搬新家她怎么就忘了买呢！

突然，她从浴缸里站了起来，哗啦啦的水花四溅……

她决定，出门跑个步！

没有酒精，运动一下也好，说不定跑累了就想睡了呢？

白先音换上家居服和平底鞋，出了公寓，真就在凌晨三点的思南路跑起步来。

这条路大概一公里多，白先音折腾几圈下来，也不过半小时时间。

来来回回中，路过了一栋二楼亮着灯的小洋房好几次。她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没睡觉，每次经过这家人门外时，都把脚步放轻了许多。

除了她这苦逼的编剧工作后遗症外，上个世纪的人，还有谁会这么晚不睡觉呢？这个念头在白先音的脑海里一晃而过，又溜走了。

她不知道，那就是经常拍了夜戏归家的电影演员们。

这个时期的电影工业生态，与90年后区别很大。

首先影片拍摄大多是在固定的摄影棚内，极少需要出去外景地的。

其次工作人员和演员都是白天去片场拍戏，晚上回自己家或是公司宿舍居住，最重要的一点，大家的报酬，是每个月领取的定额月薪，而非后来那样按片付酬。

这时知名的女明星月薪在1000大洋上下，男明星则会低一些，大多在200-800之间不等。只有某些最出名那几位老牌巨星，如胡蝶、阮玲玉、金焰等，拍一部戏会有些额外补贴。

当然，如今的罗意、陈之良等后起之秀，也逐渐进入了这个咖位。

*

窗外夜色已深。

罗意今夜没有实行他的两小时睡前泡澡仪式，只是按摩了一会儿小腿，让被风机吹透的身体恢复暖意，即出了浴室。此时已经穿上睡衣，坐在书桌前了。

他的神情有些疲惫。

他想写点什么，又总被外面的动静吸引。

天上还飘着点小雪，街道两旁立着掉完叶子的法国梧桐，此时竟然有人在树下跑来跑去，发出“啪擦啪擦”的的声响。

是一个女子。

因为隔得太远，只看见那人穿一身毛绒绒的袄子，看不清长相如何。但她身上那旺盛的生命力，着实令人羡慕。

罗意不由想到自己多灾多病的躯体……

脾胃已是常年的不好了，前两年摔断的腿，后来又曾扭伤，到现在也还没完全养回来。

他知道近来报纸上总嘲笑他妆容可怖，瘦得可怜，还有许多坊间的谣言……

可他平日拍戏又十分忙碌，哪怕他再想去调理，去运动，他的时间和身体都难以负荷！

若一直这样下去，恐怕也不是办法……

*

罗意看了好一会，才将目光收回来，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今日所感：身体的极度不适，竟有助迅速脱离戏中情感。特此记录，以作考校。”

*

早上八点多，白先音睡得迷迷糊糊中，被一阵类似戏曲吊嗓的声音给吵醒了。

她看了眼放在床头的腕表，赶紧跳起来洗漱出门上班。

连早餐也没来得及吃。

半小时后，白先音踩着点走进报社，发现大家都在明里暗里的看自己。

嗯，肯定是发生了点什么事儿……

但没人说，她就当不知道，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倒咖啡，翻开今日新出刊的报纸，直奔文艺版。

那里刊出了《恶之花》的译文，但最后选用的，仍是余主编翻译的版本。

她耸了耸肩，觉得亦无所谓。

反正她已做好了自己的份内事，甚至还超出了点儿，余主编不怕风险，是他的个人选择，和她可没有关系。

是的，“明哲保身”这四个字，可是她活了三十多年最笃定的一项法则了。

“白小姐……”

坐她对面的一个短发女孩小声叫她。

白先音用眼神询问，她悄悄指了指楼上，低声说：“余主编叫你上去呢！”

“哦~谢谢啊。”

白先音对她一笑，大大方方的就上去了。

高跟鞋在木质楼梯上敲击出缓慢的节奏，令众人大感好奇。

气氛都被推到这儿了，谁都知道余主编找她没好事儿，白先音的反应却如此不以为意！

她应聘时说，爱好音乐、绘画，骑马，还会一些外国语言。

可谁能想到她所谓的“会一些”，竟然是这种水平啊！

今儿一大早，余主编就问谁重译了他的《恶之花》，大家纷纷说无。

要知道，余青石可是早期留法的大才子，跟对面那边，那几个大人物一艘船去的……平日里谁敢动他的译稿？

只有管理杂务的文秘姑娘弱弱发言，说是昨天，白先音曾让她找过这本诗集的原文……

余主编当场大怒，连说几句“果然是她！果然是她！”又让他们看到白先音就叫她上去！

众人这才从废纸堆里翻出白先音的译稿来看。

不得不说，她那组翻译的用词遣句，节奏感、韵律性也是十分精妙的呀！

怪不得主编会这么生气，不知道，这位白小姐会不会被赶走啊？

白先音：求求了，快赶我走吧！

主编：你想得美

注：罗先生的住所，是思南路上的别墅群“思南公馆”，也是上世纪30年代许多明星、政要的旧居地。

白大小姐的公寓楼则是虚构的，我已经找上海的朋友去看过了，这条路上当年没有现代化公寓，为了让两位都当上邻居，就让我们艺术虚构一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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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