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深简短的几个字,林浅用了一个假期才消化完。她在国庆七天里都没有联系过陆深,即便是陆深来找钱景洲去打球,她也没有跟着。
周二这天早上,林浅坐在奔驰后座,揣在校服兜里的手指紧了又紧,她后背绷得笔直,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陆深相处。
她身旁,陆深垂着眼,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高三物理课本,纸张摩擦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专注的侧脸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明朗俊逸。
他像是忘记了那天那句突如其来的话。
林浅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闭上眼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有些失落。车厢里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十月或许是因为被假期占据了一周的缘故,过得格外地快。几场雨连续降落,整个青屿市的温度下降了近15度,大家纷纷裹上了厚外套。
整整一个月,林浅和陆深的交集并不多,他们除了每天早上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吃饭外,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忙自己的。
两人好似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夹着寒风的阴沉天气里,独自取暖。
十一月初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冬将至的锋锐,刮过脸庞时,激起细小的战栗。林浅将下巴往柔软的羊绒围巾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清澈安静的眼眸,看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街景。
车子平稳地停在“棠记甜品”门前。
暖黄的灯光从落地窗里透出来,驱散了初冬傍晚的萧瑟。推开店门,浓郁香甜的奶油和烘焙气息立刻温柔地包裹住全身,空气里还隐约浮动着淡淡的咖啡香。这家是周菀棠妈妈的店铺,温馨的气息让人安心。
“浅浅,这里!”周菀棠垫着脚,在卡座旁的过道里,朝她挥手。
林远程和陆深已经在旁边坐着了。二人身上的校服外套放在一旁,正挤在一起看陆深的手机。
他们见到她过来,立刻将手机叩在桌子上,林远程朝她扬了扬下巴:“林浅,你该不会是逃课了吧。”
“没有,”林浅立刻反驳,脸上有淡淡的红晕,“有提前跟老师打报告的。”
她最近报了美术班,想要多学点东西,若不是今天林远程生日,她还真不想缺席。
从十月到十一月,林远程一直都没跟他们提过任何关于家里的事。他每天在群里依旧咋咋呼呼的,约球、吐槽作业、与周菀棠斗嘴,丝毫没有任何被赶出家门的困窘。
今天,他难得告诉他们是他的生日,大家就约在周菀棠妈妈的店里集合。他们一起取了蛋糕后再开开心心地去吃了饭。
等他们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林远程倒在沙发上,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吃得太饱了,感觉都已经撑到嗓子眼了。”
周菀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砸回事儿?以前也没见得你多喜欢那家啊,今天这架势,活像饿了好几顿似的。”
“可不就是嘛。”林远程没有计较,弯着腰打开茶几上的蛋糕,“这时间也不早了,大家来尝尝蛋糕后就散场吧。”
他三下五除二拆开缎带,露出里面造型简约的奶油蛋糕。雪白的奶油抹面光滑,点缀着草莓、蓝莓、芒果和葡萄,清新的水果味道和甜甜的奶油香立刻扩散开。
“快快快!蜡烛蜡烛!”林远程催促着,找出代表“17”的数字蜡烛,插在蛋糕中央,点燃。
陆深起身关掉客厅的灯光,只留下进门处的微弱光亮。
跳跃的橘黄烛光映亮林远程年轻飞扬的脸庞,也映亮了围拢过来的周菀棠、林浅和陆深的脸。
“许愿许愿!麻溜的!”周菀棠拍着手,声音清脆。
林远程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小片阴影。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他们几人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城市的细小嗡鸣。他沉默的时间不长,几秒后睁开眼,眼神在跳跃的火苗里似乎更深沉了些。他一口气吹灭了蜡烛,白烟升起,带着烛烟味。
“许的什么愿啊?”周菀棠凑近一点,好奇地问,“是希望考试每门都及格,还是希望下次打球别被陆深盖帽?”
她试图用玩笑活跃气氛。
林远程没笑。
他拿起林浅刚刚倒好的四杯橙汁,分发给几人,示意他们举杯。
“我的愿望是希望我胜诉。”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鼻音,像窗外极速降下的温度,带走了身边人残存的笑意。
其嘴角那点习惯性的弧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仰起头,喉结剧烈滚动,将满满一杯鲜榨橙汁一饮而尽。清新的、酸酸甜甜的味道滑过喉咙,明明是温和的饮品,他却像是被烈酒狠狠呛到,猛地放下空杯。
“哐当!”玻璃杯底重重砸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发出刺耳又突兀的脆响,在空旷的客厅里久久回荡。
室内的光线昏暗,没有人去开灯,也没有挪动脚步。
紧接着,在三人骤然凝固的目光中,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筋骨,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倒,重重陷进身后宽大的沙发里。
他把自己蜷缩起来,捞起旁边一个羽绒靠垫,近乎粗暴地揉进怀里,将整张脸深深埋了进去,只露出凌乱的黑发。
剩下的三人依旧没有说话,房间内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持续送出的、单调的暖风声。落地窗外,璀璨的灯海依旧流淌,隔着冰冷坚硬的玻璃,却照不进这方骤然被阴霾笼罩的小天地。
食物的香气、高级香氛的味道,此刻都变得滞重而令人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菀棠咬着唇,眼睛瞪得大大的,眉毛微拧,她餐盘中的奶油已经融化,她都毫无在意,只是将目光锁定在林远程身上。
林浅站在沙发旁,双手紧握的杯壁已经有些温热。
陆深沉静的目光落在林远程蜷缩的背影上,眉头蹙起。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周菀棠的眼眶开始发红,林浅觉得自己的脚都有些麻木,林远程才从那个厚实的羽绒靠垫里慢慢地抬起头。
他眼眶通红,眼白里布满血丝,额前的碎发凌乱。脸上再没有一丁点平日里的张扬不羁,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压抑的愤怒和一种深切入骨的悲伤。
那悲伤沉甸甸的,像窗外沉沉的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什么不能说的。”林远程声音嘶哑得厉害,“我妈在两年前因病去世了。”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巨大而无法消化的痛苦:“乳腺癌。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
这个消息太过沉重。
林浅回想起自己的母亲,如坠冰窟,她明白那是怎样的感受。
陆深放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周菀棠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妈躺在医院里,化疗,放疗。头发都掉光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咬着毛巾都忍不住哼......”林远程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那个时候,我爸在干嘛?”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眼神像淬了毒的钢针,“他在外面,搂着一个教跳舞的女人,给那个女人买包,买车,开他妈的舞蹈工作室。我妈到死都没跟我透露半分。”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我妈在最后时刻还在让我听我爸的话......哈!好好听他的话!”
巨大的悲愤和痛苦占据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林远程抓起茶几上还剩大半壶的橙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后仰头狠狠灌下,冰凉的果汁顺着嘴角滑下,将他灰色的卫衣洇出一小片深色。
“我妈走了不到半年,”他重重放下杯子,声音更冷,带着彻骨的寒意,“那个女人,堂而皇之地搬进了我家。穿着我妈的拖鞋,用着我妈的梳妆台......我爸还舔着脸跟我说,让我叫她妈!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就因为我不服,他竟然就不管我了。”
林远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手背上青筋隐现:“这个暑假,我去外婆家。外婆才把一切都告诉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与决绝:“她手里,还留着我妈偷偷收集的证据。照片,转账记录,录音......”
“现如今,那女人怀孕了。我爸老来得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怕我跟个胚胎抢财产给我赶了出来。”
林远程冷笑一声:“正好,我也想跟他们算一算,我妈这些年受的委屈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视线扫过不发一言的三人:“趁着还在追诉期,我和外公外婆,已经正式起诉了!变更我的抚养权,拿回属于我妈、属于我的东西。反正林家有如今的这幅模样,大多都是靠的我妈和我外公外婆。所以,那两人,不配。”
林远程再次举起那杯重新斟满的橙汁,郑重其事地说:“胜诉!这就是我的愿望!祝我......得偿所愿!”
“叮。”
四只盛着同样橙汁的玻璃杯,在昏黄的灯光中缓缓碰到了一起。
明明之前还酸酸甜甜的橙汁,此刻却带着难以言说的苦。
回去的路上,夜色更深。
林浅和陆深并肩坐在后座,沉重的空气像无形的铅块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林远程嘶哑叙述的回音。
“林浅。”
陆深的视线停留在车窗外快速后退的街景上,“你说,生日愿望真的会实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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