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片毛绒绒……
石岩揉揉眼睛,再三确认。
阳台总基调是白色,没摆植物,法式沙发占阳台主体,几个暖色靠垫排排堆一起,线条柔和,轮廓优雅,纠缠慵懒的白毯子从沙发一角垂落,坠在编织的圆形地毯上,旁边的矮桌摞着书。
毛绒绒的沙发像个巨大版猫窝,说是轻奢公主风一点也不为过。
他本人可一点都不公主,像掠夺公主的暗黑恶龙。
“科室库房旁边这一间是检测室,主要是给病人进行碳13检测用的,看是不是感染幽门螺旋杆菌。”负责人一一介绍。
“好。”石岩记下位置。
“消化科和别的科室不一样,工作量特别大,每个病人至少要输七八瓶液体,多的要十几瓶,从早输到晚上,口服药也多,看服到口。”
印证负责人的话,短短几分钟,呼叫铃叫得比催命符还紧。
“我们科室的心电监护仪放在——”
病房门开,一个花臂大哥讪讪地笑,“刘护士,18床液体滴完了,麻烦换瓶液体。”
“好,马上来,”负责人合上教案,“石岩,科室布局简单,主要是上手工作,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你先跟我去换液体。”
石岩跟着负责人换了四次液体,轻车熟路,开始独立去换。
她往返治疗室和病房,一个小时就摸清病房的构造和顺序。
“1床正在呼叫——”
治疗室里,数不清的液体瓶摆成矩阵,听清呼叫的床号,石岩找1床的液体方阵,下一瓶是维生素C。
敲开病房门,石岩核对身份。
1床的大叔国字脸,眼袋拉到下巴,笑嘻嘻道:“你看着面生有劲,新来的吧,多大年纪啦?”
话多的病人问天气阴晴,问医生在不在办公室,问病情后续发展,这些都好办,公事公办,如实回答就行。
还有一类最麻烦,爱问个人**,问年龄,问学历,问家是哪,问是不是单身,问干这一行工资多少。
问者无心,答者难办。
不回答吧,万一被投诉要受处分,回答吧,她实在又不想透露。
她当没听见,交代注意事项,“空瓶已经换下来了,这瓶是维生素C,滴速我给您调好了,有事按呼叫铃。”
大叔不死心,追问:“你做事细心,说话也好,是不是刚毕业的学生啊……”
“差不多吧。”
“那你扎针水平咋样,我这只胳膊输得手疼,你给看看咋回事,速度再调慢点。”
“我水平……差不多。”石岩翻起他胳膊看,针口和胶贴都没问题,应该只是心理太紧张导致的。
“谢谢你啊,你们学护理的出来工资咋样,这专业多好啊好找工作还赚得多,一个月大概能拿多少?”
她淡淡道:“也就差不多,为了生活嘛。”
“也是,做哪一行不都是为了生活,哪一行都辛苦,我看你们不停地跑来跑去,手脚都忙,我呀干体力活也从早忙到晚。”
石岩道:“人嘛,都这样。”
“诶那你现在有对象没有,要是还没对象,正好我有个——”
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2床病友打断道:“老兄弟,点到为止,你一句一句问,人家就得一句一句答,心里小秘密全让你抖落出来了。”
“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这张嘴,不说话就憋得慌,”1床大叔对石岩道:“对不住啊,我就是随便问问,这整个病房的人我都问了个遍,嘴就是闲不下来。”
石岩回他:“人嘛,都这样。”
2床病友附和道:“都这样。”
循着声音看,一位爷爷半坐在床上,看脸没多少肉,棱角分明,五官端端正正,一张脸神清气爽,眉目张扬,他笑着说:“我的液体快滴完了。”
说话时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如果不是在医院这个属性明显的地方,谁看他一眼,都不会觉得是个住院的病人,衬衫得体,挽起袖子干劲十足,倒像来医院暗中考察最美医生的报社领导。
他笑起来是弯弯的嘴角,他一说话,眼睛总是笑着,中和了眉目之间的英气,即使发丝染上霜白,也依然容光焕发。
石岩一眼就记住2床的爷爷,他眼睛很亮,比起青春正当的少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年有说不完的理想,有期待的远方,有用不尽的张狂,有坚守的希望,所以眼睛总是清清亮亮。
这个爷爷心里有什么呢。
“我有瓶钾要输,现在这瓶马上滴空了,是不是下一瓶输钾?”爷爷微笑问道。
“我去看看,马上帮您换液体。”
他抬起手,把腕间的手表回到正位,礼貌道:“谢谢。”
治疗室内,液体堆积成山。早上那批液体还没给病人输完,十点钟静配室又送来一批新液体,石岩找到标号为2的液体堆,核对身份信息。
2床,张晚松,68岁,急性胃炎。
下一瓶是500ml的□□。
普通的药物的注意事项大差不差,就那么几条全是通用的,而□□算一种特殊的药物,专门补充电解质,使用方法更严格。
滴速不能太快,浓度不能太高,总量不能太多。
换液时,石岩交代注意事项,张爷爷摆摆手,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都知道啦,昨天医生和护士交代好几遍。”
消化内科最重要有两方面,用药是一方面,健康宣教是另一方面。像急性胰腺炎、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急慢性胃炎这些常见疾病和病人饮食脱不了干系。
病人对自己的用药和饮食忌口要知道得越清楚越好。
张爷爷:“身体里钾浓度低,要多吃点菠菜、土豆、香蕉这些含钾丰富的蔬菜水果,要是浓度过低就必须用药。”
石岩朝他竖大拇指,“掌握得很好,还有您这个胃炎不能吃太油腻的,要清淡饮食。”
他点点头,倾起上半身,带动马甲扣眼也变了位置,贴合马甲的表链直直垂下,金色链条微微悬空,凌空划出优美的弧度。
爷爷拿到床旁桌上的香蕉,表链回正位置,随身体的起伏紧紧贴合衬衣,另一端表链延伸至马甲口袋中,与怀表紧密牵系着。
爷爷递给她香蕉,轻轻说道:“吃吧。”
他捂住马甲口袋,手心正对的正是怀表所在的位置,感受着怀表凹凸的轮廓,他的心跳似乎与怀表的转动同频,平静的脸上慢慢化开笑意。
怀表在这个时代基本上丧失实用功能,大部分人佩戴主要作为一种装饰品,石岩见怀表锁扣有些褪色,估计上了年头,装饰性已经大打折扣。
看爷爷的用心程度,除非是重要物件,不然不会时刻带在身上。
新的科室以忙碌开始,也以忙碌收尾。
阑尾炎术后的病人扎堆在走廊晃,他们举着输液杆,慢悠悠地溜达,吊杆在头顶前边晃,挂着袋装液体,走一步,摇晃几下,像招神的幡子。
他们皱着脸皮,看一眼吊杆再看一眼针口,无论是吊瓶高度还是扎针手臂的位置,都不敢掉以轻心。
就这样飘飘乎乎着,他们从石岩面前飘过去,十分钟后又飘回来,这样的情况一天出现二十到三十次不等,阑尾炎术后都要求早下床活动,避免肠粘连。
路过护士站,吊杆定住,病人倚过来问石岩道:“我绕着走廊走了12圈,今天的活动量达标吗?”
“差不多可以,要继续保持,明天也要多动。”石岩回答完,登入医院系统,埋头按顺序补充护理记录单,负责人轻拍她,“石岩,你巡视一下病房,然后下班。”
“好。”她接下最后一个任务。
病房门上有小窗口,站在门口,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她一间一间巡视,大多数病人都本本分分,架起吃饭的小桌子,碗里是营养餐厅特制的米油,馒头掰成小块,往嘴里送。
各个病房的饭香都淡淡的,直到一股浓烈的爆香传进鼻腔,直达她的味蕾。
大盘鸡?还是烧鸡?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忌口,千不该万不该吃。这里住的不是胰腺炎就是胃炎,吃油腻荤腥的,等不到明天医生查房,这肚子就先发出警报了。
石岩皱起眉头,循着香味找到不听话的病房。
透过小窗口看,中间的病床支小桌子,油亮金黄的烧鸡撕成小块,两三块平铺在纸盒里,纸巾上摞满吐出来的骨头,油水渗透纸巾,白纸洇成油脂色。
爷爷收拾饱餐后的残局,吃剩的鸡肉放回纸盒,小心翼翼扣紧纸盒,湿巾擦拭桌面,见石岩推门进来,他不紧不慢,擦了擦嘴。
张晚松爷爷讪讪道:“下不为例。”
石岩看他手脚麻利脸不红心也不跳,应该是惯犯,病历写半年住四次院,四次住院的教训都没能改掉贪吃的毛病,她又能怎么办。
一切只能全凭个人自觉了,“一言为定噢。”
科室里巡视病人吃晚饭,下了班,终于轮到她美美吃饭。阳台微风细吹,外面人声熙攘,煮好的螺蛳粉摆上矮桌,一打开,浓郁鲜美!
整个阳台都飘满香味,她吸溜一口粉,凉风吹动碗里的红油,她挑起粉,**滚烫的米粉也吹得温度适中,正好入口。
远处,排排车灯闪烁,风带来充满节奏的鸣笛,仔细听,似乎还有人声,路边小摊的叫卖声都传过来了。
石岩吃了口酸笋,捧起碗喝汤,人声越来越清晰,好像不是叫卖,听声音是从上面来的。
“喂,扰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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