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留将已经有些承受不住的蔺红叶拉到身后,低头与那痛苦蠕动的人对视。
“你是厂里的匠人?”屠留问。
“我,我,我——”对方显然分不清屠留的方位,在虚空之中四处转了一圈,也没能对准她的位置。
不止目盲,而且连听力也不是很好。
屠留直视着对方鲜血淋漓的双目,又将她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我在厂里制香……我不是凶手,我不是!”那伤重的女子双手环抱着自己,颤抖着、叫喊着。
“里面出人命了?”屠留拧眉,这倒是比她预想的还要麻烦。
“她是见鬼了才掉进炉子里,不是我推的!”
蔺红叶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炉子?”,抬眼与屠留目光相接。
“你去过?”屠留脱口而出。
蔺红叶摇摇头,他没能接触制香区域,只是柳盖报信时提到过。
难道“见鬼”,指的是滞留此地的柳盖?
“先别管这个了,现在星曜图有一颗星在闪!”一直保持沉默的鱼珠终于开了口,不过他的声音只有屠留能听见。
“哪一颗?”屠留带着蔺红叶向后退,稍稍远离那随时有生命危险的人,压低音量问。
蔺红叶在她怀里转过脑袋,很快意识到她是在与鱼珠对话。
“我也不知道……”一向能言善辩的鱼珠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我从前教的都是中原草木星曜分野,这一块,好像是北漠的分野。”
“术业不精啊鱼珠老师。”屠留不带语调起伏地调侃一句,却见蔺红叶拽了一下她胸口衣物,皱起脸盯着她。
“怎么……?”
“他不清楚,让我进去看。”
“你?”屠留难得见他这么积极,一同上路以来,不是让她离得再远些,就是教阵法只教一半,目前这样,还算难得。
“我也研究过星曜!”蔺红叶急忙道,“虽然比起阵法看得少,但也比他强。”
“那你站好了,要是你自己在外面摔倒了,我可不敢扶。”屠留指的是他随后会被丢在外面的肉身。
“知道!”蔺红叶飞过一个眼刀,还想说什么,猝不及防被拉进了魂体领域。
他在一片湛蓝的苍穹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来之后,发现此地和他第一次来完全不同。
初次到此还是在水沉县的监狱,当时屠留的魂体领域光秃秃的,一个人也没有,目之所及只有空茫茫的一片区域,活像传说中某种关押十恶不赦之人的无间地狱。
今时不同往日,屠留的魂体领域承载了星曜图,几乎与外边的世界晚间景象一致,也有万里星空,以及徐徐微风。
不对,还是不一样。
这里比外界的夜晚更美,没有任何遮挡,直视天空,一抬头会误以为自己直上九重宫阙,到了手可摘星的地步。
“怎么不说话?”鱼珠在旁边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很有学识吗,不要浪费主人的时间。”
“谁是你主人?她是你主人?”蔺红叶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连珠炮一样的问句蹦出来,“你能不能不要乱攀关系?”
“她到哪里都带着我,给我栖身之地,本来就是主人啊。”鱼珠无辜道。
“这算什么主人,顶多是房东!”
蔺红叶双手交叉,就差没有把指头戳到人家脸上去了,连留在现实中的身体也微微颤抖,屠留揪着衣服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没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待会儿再谈这个问题行不行。”屠留分出些心神留意那挂在门槛上的人,几乎已经不动了,看起来生死未卜。
也许很快就会有人追出来处理这人。
就算没有,里面很可能存在星曜图对应点亮主星的信物,柳盖也还滞留于此。
她实在是看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这两人还有空为了一个称呼吵起来。
屠留略一思考,把这归结为魂体领域的环境与外界不同。环境影响人的认知和行为,也许在这里边,就是会多想和这个魂体领域的主人有关的事?
不管怎么样,他们该把思维抽离出来了。
“你让开点,她急着要看呢。”蔺红叶微微抬起下巴,一副趾高气扬的得意样子,把鱼珠往旁边挤开。
“看到是哪颗星了吗?”屠留搀扶着蔺红叶留在现实世界的身躯,其实她觉得可以直接放开手,但蔺红叶要是出来见到“自己”倒在地上,估计不会很开心。
算了,好鬼做到底喽。
“确实是北漠金石香魂的星曜分野。”蔺红叶抬起头,向着那正在快速闪烁的一颗星迈开脚步,“而且是主星,非常明亮。”
“那当然了,我又不是完全不懂,难道连分野都能看错?”鱼珠悻悻道,一派温和的表情难得有裂痕。
“……谁知道呢。”蔺红叶将屠留的提醒听了进去,集中注意力在眼前的星穹之上,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恐怕是被柿子腌入味了,不仅身上全是她的味道,连说话方式都有点被同化。
这不行啊!
不过,他好像懂了屠留为什么爱这么说话。
这会显得一切和她争吵的人,都像个愚蠢的、案板上乱跳的鱼。
“三系香魂各有主星,北方金石主星为天梁、擎羊、武曲、太白。”
“我看这亮起的主星不属于南北斗数之中……是太白星。”蔺红叶紧锁眉头,专注地盯着那一片金辉区域。
“你觉得它对应的信物,大概是个什么类型的?”屠留问,这才是她放人进去查看的第一目的,否则下次知道两人一见面就吵架,多少得注意点隔离开。
“太白主战,可能与兵戈相关,法器……战场遗骸,都有可能。”
“嗯。南边天空是不是缺了一块?”屠留忽而想起,自从星曜图入主她的魂体领域,蔺红叶便再没进入过其中,这一变化也还没让他查证过。
……不得不说,她打心底里还是更相信蔺红叶的判断,虽然这小猫师傅骗过她一回,但从那日枯冢幻象来看,学得扎实,本心也是不坏的。
“那块是草木分野,确实没有。”蔺红叶一扭头,看见鱼珠施施然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树宫不是身处中原吗,怎么偏有北漠和渡外沼泽的东西,反而没有中原的星曜图?”
“这我怎么知道?”鱼珠简直莫名其妙。
“切,你们别是北边渡来的,在我们这里扎根祸害人吧。”
“你……!”
眼见两人又要开始大动肝火,屠留趁着眼下没有要进一步询问的问题,先一步将蔺红叶提溜了出来。
这人落在地上还不甚清醒,以为面前的还是鱼珠,正欲要继续理论。
……结果是屠留挽着他的衣领,平静地盯着他。
蔺红叶不知怎的,竟然从平静中品出一丝无奈。这是他与木头相处太久,都会看树轮纹理了?
这不对,很不对。
他向后退,结果屠留并未松手,直接拉着他上门,横冲直撞,欲要冲入制香厂。
“等等!”
屠留顿了顿脚步。
喊话的不是蔺红叶,也不是鱼珠,而是那个从方才就没了声息的制香厂匠人,她四肢着地,整个人跪趴在地上,连面容都不甚清晰。
“如果你们还没瞎,就别进去……”她与自己身上的重创做着对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这半年,村里眼睛瞎了一片,以后还有健全之人吗?”
“你的意思,是因为进了制香厂,才会目盲?”
来时路上,与她们四目相对的村人——那些浑浊的眼白,竟然是如此短的时间内大范围出现的?
这里面蹊跷太多,很难不令人多想。
“咳咳……都是被里面那木头熏的!”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无法完全理解对话内容,浑身蜷缩起来,胡话与正常回答混在一起,只能勉强辨认。
木头?
屠留看了蔺红叶一眼,他蹙眉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见过什么木头。
“多谢提醒,不过我们本来就看不见。”屠留伸手在蔺红叶眼前晃了一下,示意他忘了自己的蒙眼布条。
蔺红叶张了张口,到底顾及当前的形势,没有呛声。
“你是刚来的那个……?”那血肉模糊的脸忽而抬了起来,分外骇人,接下来她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带着血块糊了一地,“咳咳咳咳——”
“走吧。”屠留拉住蔺红叶,他望着地上惨状,还有些发愣。
“那她……”
“你想救人?”屠留脚步不停,只是见他有些恍惚,问了一句。
“没有。”蔺红叶视线向下,瞥见屠留还未完整的肢体,把自己冒头的那些不忍压了下去。
连她现在带着他都是勉强……最多是从里面拿到灵香,再做打算。
“那边是制香区域。”蔺红叶反应过来,提醒道。
“可以直接进去吗?”
“嗯……里面也都是盲人。”
屠留将蔺红叶放在最后一道门的门外,从他领口将那枚玉佩勾出来,握在掌心,重新注入一部分能量。
“遇到危险记得自己跑。”屠留保持这气息交融的距离,叮嘱他。
她是不太容易消散在世间,无论如何,总有办法从地下爬上来。
不过蔺红叶是实实在在的凡人之躯,要是一不小心受了伤,比她麻烦。
他似乎有些曲解了屠留的意思,急急忙忙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你们当人的还真有趣。”屠留笑起来,“刚才在大门口也是,就这么害怕被看做坏人?”
“不是的……”蔺红叶终于意识到与她之间过于贴近的距离,向后一步靠在墙边。
屠留并不打算在人类的道德问题上与他继续纠结,这种东西她目前还无法理解和体验。
趁着小郎君退开一步的当口,屠留甩开他,沉住气推动巨大的门扉,闪身跃入所谓制香区的门内。
……这门还挺重的。
他应该推不开,溜不进来。
正当中一口锅炉,衬得背后那近乎擎天的木桩也十分唬人。
烟雾弥漫,其中穿行之人动作机械,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
“星耀图……那太白星,闪烁得越发厉害了。”鱼珠激动道,那颗悬在魂体领域天空上的北方主星,现在肉眼看上去已经是常亮的状态,几乎分辨不出闪烁的频率。
“那就是在这里了。”屠留望向那桩木头,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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