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波涛汹涌，天空黑云未褪，只有大雨逐渐停歇。

白衣的女子破水而出，狂风吹起她湿透的衣裳，她双臂一振，衣裳便重归干净。她深深吸了一口充满水汽的空气，缓缓落足在久违的大地上。

泥土上留下她的足迹，每一步都坚实有力，不会像海里一样杳无痕迹。

正是黑夜，但她如今已是修行之人，目力非凡，一眼便看见了海岸边重建起来的房子。

看来，屏海村逃难的渔民们早已回来了。

她朝着房子走去，脚踝处珠链轻撞，她一顿，弯腰想解下，却发现戴上容易取下难，那织线许是被杨戬施了灵力，斩也斩不断。

……罢了，先不管了。

她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予以重击，纵是她修为远不及他，但加上天庭封印的反噬，这一击也足够让他元气大伤。

她杀不死他，也从未妄想过能杀死他。她只是想要报仇，让他也尝尝绝望的滋味，仅此而已。

她来到了渔民的住所旁。

房子是用木头和茅草新搭的，她站在窗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看他们在梦中熟睡，心想，他们曾亲手将一个女孩送进大海，午夜梦回之时，可有半分心悸？

她轻轻一推，村长的房门便开了。

村长和他的妻子躺在木板床上，睡得沉沉。

床边有桌椅，她顺势坐下，以手支颊，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她对这些凡人其实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她最初的打算就是先安全长大，然后走出这座渔村，跋涉千万里回到青丘，回到她的家。

她没有做任何坏事，不过是因为没有父母亲眷可依仗，便要这样对她么？

若不是那“海神”其实是杨戬，若不是他顺手相救……

她揉了揉眉心，让自己不要再想他。她最后的刺杀就是想断了两人的所有纠葛，恩怨情仇如前尘旧梦一笔勾销，他不会知道她是谁，她也再不会去招惹他。

床上的村长终于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正要起身下去解手，突然发现对面坐了个人影，吓得顿时清醒。

白衣的女子也不开口，就静静地看他。

深夜的海风裹挟着腥气，吹得大门砰砰作响，她散落的长发裙角被风吹乱，像是马上要羽化。

村长惊骇地抓起墙边的一柄鱼叉丢了过去，却被她一歪头避过了。

外面的大海终于恢复了宁静，乌云散去，月光星辉倾斜而下，村长终于看清了不速之客的面目，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跌坐在床上：“你……你……是人是鬼？”

她蓦然轻笑起来：“不是鬼呢。”

“苏、苏娘……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只是很久没回来，想见见大家罢了。”她说，“毕竟也在这里过了十六年呢。”

村长浑身被冷汗湿透，无论如何也不觉得她如今是个正常人。他拼命推着身边的妻子，可不知为何，却一直推不醒。

村长不敢回头去看。

“别害怕，她只是暂时睡着了，不会死的。”她说，“我没有杀人的爱好。”

她有些恹恹地想道，哪怕是当初帝辛活埋奴隶逗她开心，她也没有真的就让他们死了。娲皇当初跟她说了不能乱杀无辜，她都记着的呢。

——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村长咽了咽口水，道：“你……你从哪里来？”

苏娘站起来，缓步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我从海里来。”

她轻轻撩开裙角，给他看脚踝上的珠链，咯咯笑道：“是我错怪你们了。海底确实有海神，他很喜欢我，还亲手给我打磨了珊瑚，好看么？”

村长抖如筛糠：“既然如此……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因为……我把他杀了呀。我不喜欢杀人，可是我把他杀了。”她笑得愈发森然，两行血泪从她眼角流下，“村长，我把海神杀了，以后就会风调雨顺，你们也不必再找什么新娘献祭了。”

村长紧闭双眼，恐惧地喊道：“你不要过来——”

她直起身子，脸上血泪瞬间消失。

无趣。

她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的可怜人，拂袖而去。

……

陈狗儿夜里做了一个梦。

其实他这两年经常做梦，梦见苏娘被人用红衣服胡乱一裹，绑在一条小船上推入大海，就此葬身鱼腹。

他听到苏娘绝望的哭喊，听到她喊“狗儿哥救我”，可他却被人按着，死活都动不了。

每每从噩梦中惊醒，他都要恍惚很久，醒来又怕又悔，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弱小，为什么不敢与村民相抗，如若她还在……如若她还在，一定会嫁给自己为妻的！

可是今晚的梦不一样。

他梦见夜风温柔地推开他的窗，他睁开眼，看到她就坐在自己的床头。

她没有穿那件破破烂烂的喜服，她穿着一身白衣，轻如羽翼，流光溢彩，像是用传说中的鲛绡织成一般。

他傻傻地看着她。

她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灵秀动人的邻家青梅，她的眉梢眼角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可望不可及。

他已经知道这是梦了，可是就算是梦他也很欢喜。

“苏娘……”他喃喃道，“你真的死了吗？你是在托梦吗？”

她微笑着，不回答他的话：“我来看看你，马上就走。”

“不要走！”他抓住她的手腕，“这是我第一次梦见活生生的你，能不能留久一点！”

“不能。”她温柔又残忍地说，把手抽了出来，“谢谢你十六年来对我的好，但我以后不会回来了。好好读书，不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她只简单叮嘱了这么一句，便飘然而去。

他连滚带爬地下床，却不慎磕到了地上，晕了过去。

陈狗儿再次睁开眼，还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四肢也充满了睡饱后的鲜活力气。

果然是场梦吧。

他叹了口气，掀被坐起，目光扫过枕头时，却突然定住。

用韧草编织而成的枕头旁，正放着一株晶莹剔透、常开不败的琉璃花。

在海边，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如果一个渔民能捞上来一朵琉璃花，说明他受天命眷顾，可百岁无忧。

但陈狗儿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一朵所谓的琉璃花。

可是他第一眼看到这从未见过的花朵时，就笃定这就是琉璃花！

他一把抓起琉璃花，连鞋也来不及穿，推开大门朝着外面疯狂地喊道：“苏娘！苏娘！真的是你！你来过！你来过对不对！”

他面前只有一望无垠的大海。

旭日东升，浮光跃金。

他攥着花朵，跪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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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