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第一次遇到杨戬，是在轩辕坟。

那日她正懒洋洋地卧在树杈上休憩，谁知睡得正好，却被一阵虎啸吵醒。

她闭着眼，正想呵斥那未开智的吊睛白额虎滚远点，却敏锐地察觉出人的脚步声。

人？这轩辕坟里哪来的人？

她顿时睁开了眼，便撞见那饿虎右前足被插了个什么石器，正一瘸一拐地奔来，喉中发出阵阵愤怒的低吼。

而离它不远处，一个七八岁模样的人类小孩儿从山坡上一路滚下，连满头草叶都来不及掸，便慌慌张张地继续狂奔。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终于等那饿虎按住小孩儿，要一口咬断他的喉咙时，她出手了。

一道红光闪过，那瘸了腿的老虎一声呜咽，被掀翻在侧。

小孩儿紧紧闭着双眼，却迟迟没有等来预想的结局，不由胆战心惊地睁开一线眼睛，就望见头顶树梢上坐了个貌美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愣住。

妲己从树上跃下，走到那可怜的虎身边，伸出足尖点了点它流血的肉垫，斜睨着躺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小孩儿：“你干的？”

她足尖轻晃，脚踝金铃叮当作响。

小孩儿咬着唇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被划伤的脸颊，却不吭声。

妲己把那根石片从老虎肉垫里拔出来，随意丢到了一边：“滚。”

老虎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小孩儿看呆了。

妲己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瞧了瞧他脸上的伤痕，啧了一声：“你一个凡人，跑来这里干什么？你爹娘呢？我送你回去。”

小孩儿怔怔道：“不知道。”

妲己：“……”

妲己：“好罢，那你要去哪里？”

小孩儿又不说话了。

妲己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的伤口，他疼得龇牙嘶了一声。

“你这小孩儿，长得不错，毁了容便太可惜了。”妲己手指过处，他脸上光洁如新，“你倒也有点本事，那傻大虫在这里无人管束，横行惯了，还从没吃过这种亏。”

她看他满头大汗，头上布巾又脏兮兮的，不由下意识地去揭。

“不可以……”他想拦没拦住，一道白光从眼前掠过，妲己惊得倒退三尺。

“什么东西！”她手里还拿着揭下来的头巾，转眼看向那小孩儿时，却见他神色慌乱，十指捂住自己的额头。

妲己狐疑地去掰他的手。

她力气当然比一个小孩子大得多。

看清他额头的纹路，她眉头不由一跳。这是什么？长得跟个眼睛似的，这是凡人能有的东西？可看他模样，又分明不是妖怪。

小孩儿又慌忙去捂自己的额头。

他还不太会控制自己的灵力，加上为了避人耳目，天眼平时都用布巾包起来。他父母都已不在，他甚至来不及悲伤，就已踏上逃命之途。耳畔回响的只有母亲最后的叮咛：“去玉泉山，他们一定会收留你！”

可是玉泉山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啊。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推入传送法阵，然后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一路风尘，属实超过了他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范围。

他偷偷去看面前的女子。

方才天眼打开的那一下，他看见了，这女子头上有耳朵，身后有尾巴，分明是个狐狸，还是个九尾狐狸。

她刚才救了自己一命，又给自己治了伤，应该不是坏人。他谨慎地想着，开口道：“我、我要去玉泉山，您知道玉泉山在哪儿么？”

妲己顿时一凛：“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也压根不愿意知道。她没事招惹阐教干什么？闲疯了？

“你从哪里来？去玉泉山干什么？”妲己叉着腰盘问他。

小孩儿抿了抿嘴，觉得她其实也不是很凶，便半真半假道：“我家人都不在了，但他们之前让我去投奔玉泉山。”

爹爹确实是死在自己眼前了，但娘却吉凶未卜。

他有些茫然地想，那些从天上下来的人说娘是神女思凡，有违天规，那神女应当不是那么容易死的罢？

“我不知道玉泉山在哪，但我可以把你送出去，你自己问。”妲己觉得这三只眼睛要投奔阐教的小孩儿是个麻烦，想赶紧把他打发走。

“……好的。”小孩儿乖巧应道。

妲己拉起他的手，只一阵风般便从荒无人烟的野岭到了人潮涌动的城镇。

妲己松开他，道：“我走了，你自己去打听罢。”

“仙姑等等！”小孩儿连忙喊住她。

妲己头一次被人喊仙姑，不由大为受用：“怎么？缺钱？”

“不是。”小孩儿摇了摇头，“仙姑今日救我，来日我怎么报答呢？仙姑住在哪里，怎么称呼？”

妲己扑哧一笑：“谁稀罕你一个小孩子的报答，你活着走到玉泉山就不错了。”

小孩儿却道：“仙姑是狐狸仙么？我娘说青丘之国有狐九尾，难道我方才不小心闯的便是青丘么？”

妲己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狐狸！”

她看着他头上重新包起的头巾，想起那诡异的第三只眼，不由感到微微的寒意。直觉告诉她，这孩子身负这样的秘宝，将来说不定是个祸害。

“来日我怎么找到仙姑呢？”他还在执著。

“不必找了，你刚才到的也不是青丘。”妲己匆匆道，“我们缘尽于此，就当我举手之劳日行一善罢。”

小孩儿只好“哦”了一声。

她走出去两步，回过头，看见那小孩儿还在原地看着她。

她不由心头微软，还是道：“你头上那个是好东西，遇到危险可用来杀敌，玉泉山远得很，一路上别白白浪费了，知道么？”

小孩儿张了张口，道：“……多谢仙姑提点。”

她不再多言，化作一阵风离去了。

多年后，妲己接下女娲秘旨，以苏护之女身份入宫，伴君王左右。

她窝在帝辛臂弯里，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樽中酒，一边兴致缺缺地听着下面大臣汇报军情。

“那西岐得了阐教多名弟子相助，如今气焰十分嚣张。那为首的便是阐教首座大弟子杨戬，此人乃是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据说天生三目，勇猛异常，至今尚未败绩……”

她手一抖，酒樽翻倒在裙摆上。

帝辛垂眸看来：“怎么了，爱妃？”

她勉强一笑，把脸埋入他的胸膛：“妾身听着害怕。”

“不怕，这不是还有孤在吗。”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示意大臣继续讲。

那后面的絮絮叨叨再也入不得她耳。她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孩子的模样，可唯独对三目印象深刻。

他还真是……有本事啊。

她住在深宫，只有从军报上听到他的消息。

杨戬，杨戬。

这名字杀气忒重。

她暗自摇头，又忍不住想，待伐商结束，众将封神，她是不是会有机会与他见上一面呢？听说他如今长得很是好看，也不知道到时候还认不认得出来。他又会不会认得自己呢？当年口口声声说着要报恩，想想也好笑，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也不指望能记住。

她以为他们的再次相见应该是在封神台上，互相贺喜成为同僚，却不料商汤覆灭，她美梦破碎，被人千里追杀，最终沦为了阶下囚。

她被捆妖索绑着，灵力不受控制地外泄，人形难以维持，妖相现了大半。

来监斩的雷震子轻敌大意，被她偷袭所伤，她趁机逃跑却又被西岐抓回，改为杨戬监斩。

她蜷曲着身子，苍白的脸贴着冰冷的大地，感受着上面传来的轻微震动。

有人来了。

她睁开被妖血糊住的眼，看到了一双洁净的、纤尘不染的缕金靴。

她又微微抬了抬脸，仰头望去。

那些女妖说得对，他确实是仪容清俊，一领淡鹅黄，也比不过他眉间流云纹耀眼。

她低低地笑起来，带着身后委顿的九尾也在血泊中微微抖动。

西岐众人看着她，她看着杨戬。

杨戬蹲下身，手指微勾，那捆妖索便从她身上到了他手上。

但她也没有力气逃了。

她只是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呸了一口齿间血沫，道：“杨戬，你可还记得我是谁么？”

杨戬微微拧眉，道：“你是九尾妖狐，妲己。”

很好，这个回答，很好。

他果然都忘了。

雷震子在旁怒道：“师兄，你同她废话什么！这妖女心机太重，赶紧斩了了事！”他刚才大意被暗算，只觉得丢脸至极。

妲己忽然伸出手，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眼前。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化作舌尖荒唐一句：“若我说，我所做的一切皆是女娲吩咐，你会相信么？”

她眼中水光盈盈，泪滴欲落未落。

“妖女，你还敢——”

杨戬打断雷震子，望着妲己，面上表情没有半丝变化，只冷冷淡淡地道：“死到临头还妄图牵扯娲皇，妖狐，你是真不知自己罪孽深重？”

意料之中的回答，她为何却还是如此难过。

恨意从心底萌芽而出，汲取着她的血肉，向藤蔓一样紧紧缠住她。

她垂手，十指化作利刃，深深嵌入他的肩膀：“杨戬，你会后悔的。”

他像掸灰一样把她从肩头掸落，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粒尘埃。

手起刀落，灰飞烟灭。

感谢初升、乖红、尹楠的地雷~感谢阿不、尹楠的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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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