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弱水回天河要对灵力耗费极大,最后还是哪吒和雷震子前来,才续上了杨戬的灵力。
天帝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
杨戬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排斥之意溢于言表。
哪吒向天帝表达了自己深切的慰问:“陛下连日来治理弱水,您辛苦了。此处有杨戬在,又有我和雷震子护法,玉鼎真人监督,不会出事的。况且天庭如今一片混乱,百废待兴,还等着您去主持大局。”
雷震子补充:“哪吒说得对。”
天帝只能摇了摇头,千言万语化作内心的一声叹息,驾云离去。
他一走,杨戬便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师兄!”雷震子连忙扶住他。
哪吒立刻去接管那摇摇欲坠的弱水。他莲花化身,对水的操控力虽不如杨戬天生敏感,但也能略为支持一阵。
杨戬喘着气,半跪在云头之上。
“无事。”他抹去唇间血迹,望向下面人间。
雷震子知他在想什么,忙道:“你放心,那些已经落入人间的弱水自有地仙和龙族处理。”
“天堤还有几处缺漏?”
“这是最后一处了。”
杨戬点了点头。
玉鼎真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虽然你活不了几天了,但你也不至于把自己真的当个灵力的容器在用!”
那么多人的灵力极快地涌入他的体内,又极快流出,对他现在这副脆弱的身躯来说,伤害有多大可想而知。
杨戬笑道:“师父,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我倒是想带你回昆仑静养,但看你这样,好像也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那你想去哪里?”
“灌江口。”他轻轻地说,眼睛里有微亮的光,“我想回灌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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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余年过去,童年记忆里的灌江口,早就大变了样,早已找不到当初的杨家府宅在哪里。
但杨戬一点也不介意,仿佛只要人在灌江口,就已经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哪吒替他找了间一进的小院子——其实可以更大一点,但杨戬说这已经足够了。院门开着,他倚在竹椅上,看街道上幼童嬉戏打闹,手里的风车哗啦啦地转,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
天庭颁下一道又一道新的法令,但那些东西从他耳中听过即忘,用哪吒的话说,他好像已经无欲无求,对这人世已经丧失了最后的兴趣,就是在等死了。
天庭迎来洗牌,哪吒和雷震子忙得无暇管他,玉鼎真人倒是有空,但自从陪杨戬晒了整整两天的太阳后,实在无聊得忍无可忍,临走之前道:“我本来还想说,下辈子若有机缘,你还可拜在我门下,现在看来,就算有机缘,你也不会再踏上这条路罢?”
杨戬颔首:“让师父心寒了。弟子不肖,实在不想再沾染这些事情。也盼师父和师弟们不要刻意去寻我的转世,有缘自会相见。”
“你执意如此,师父当然不会强求。”玉鼎真人在门槛边停留良久,又忽然折身返回,低头看着竹椅上的杨戬,“你生来多舛,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师父,也没有对不起师门。阐教从未将你除名,三代弟子的玉牒上,你的名字永远在第一位。”
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玉鼎真人的手覆在他的头顶,像小时候第一次见他那样,轻轻地拍了拍。
——小孩儿,我看你根骨清奇,不如拜入我门下?玉泉山上有吃有喝,你也不必再穿得破破烂烂。对了,你方才看起来梦魇缠身,可是遭逢大难?
——拜入你门下,我能学艺报仇么?
——哈哈,小小年纪,倒是志向远大,只是戾气这般重,只怕于修行不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戬。
——你姓杨?且慢,你头上包住的是什么……天眼?原来你就是……罢了,从前欠你母亲一个人情,如今还了便是。
杨戬伸手,挡住了玉鼎真人的手腕,似笑非笑道:“师父,我没几天活了,不至于再封一次记忆罢?”
玉鼎真人那点儿温情当即散去,重重拍了他一巴掌:“孽徒!就你这动不动走火入魔的脾气,不封你的记忆,你肯定学一半就跑路报仇去了,最后一定是连桃山都没见到就死在半路了!”
杨戬笑笑:“多谢师父栽培,只可惜浪费了您一番心血。”
“唉!罢了!你这成了魔的人,想收尸都没得收,也算是清净……”玉鼎真人摇了摇头,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他顿住,回头道:“杨戬,但你记住,你一直都是师父最骄傲的徒弟。”
杨戬闭上眼睛,没有去看玉鼎真人离去的背影。
两行温热的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沾湿了他微颤的睫毛。
路边玩耍的小孩子投来一瞥,彼此悄声道:“那个病怏怏的大哥哥是不是哭了?”
“是的吧。他长得好好看,可惜一直在生病。”
“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哭的!”
“我听说他都要死了,当大丈夫有什么用啊。”
脸上忽然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蓦地睁开双眼,看到了面前风尘仆仆的女子,一时有些怔然。
妲己慢慢将他脸上水痕拭尽,道:“是我。”
杨戬叹道:“看来这身子是愈发不济了,连有客来了都察觉不到。”
“我是客吗?”她问。
杨戬便不说话了。
她环顾四周,拖了张小竹凳到他身边坐下,从袖口取出一样东西。她还未开口,杨戬便猛地坐起,握紧了她的手腕:“哪来的?”
她掌心,赫然是一枚小小的灰色石头。
“确实是这块吗?”她说,“我在海底找的。”
找了多久却决口不提。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我从幻境里看到的。我想,它应该是遗落在了海底的某个角落罢。”妲己笑了笑,“既然拿回来了,那你便收着。你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些水。”
“哪吒告诉你我在这里?”
“没有,我猜的。”妲己说,“但灌江口就这么大,逛完整座城也用不了一天。”
他低声道:“你有心了。”
妲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抱了床被子出来,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你们一群男人,连被子拿出来晒晒都不知道,冬天快到了,屋里阴冷,难得遇到好天,把被子晒得松软一些,夜里盖着也舒服。你如今不比以前了,没有灵力护体……”
她碎碎地说着话,杨戬看着她在院子里收拾来收拾去,默然半晌,道:“你怎么会记得这些。”
似他们这些人,早就忘了凡人的日常起居该是什么样子。
妲己抬起头,撩了撩鬓边碎发:“你忘了么,我也当过十六年的凡人。”
再聊下去,就该提及一些刻意被避开的事情了。杨戬垂眼,手指搭在椅子上,指节用力到泛白。
“你走罢。”他盯着脚下的影子说,“你该回青丘了。我师父说,朝彻前几日还去昆仑山寻过你。”
听说女娲已颁下了罪己诏,朝彻正准备风风光光地把妲己迎回青丘。
一阵风将院门吹上,隔绝了外面孩童们好奇的视线。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一双手臂绕过他的脖颈,纤长的双手在他胸**叉,她略显沉滞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杨戬僵住。
她吸了吸鼻子:“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承认是我有意引诱的你,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对我到底如何,我又岂能不知?”
她虽然没有放弃过杀他,但却千百次地动摇过。
那天他若不送她那支簪子,她也准备了别的办法对付他,可当他拿出那根簪子时,她差点就要心软了。
可她怎么能心软呢?他是她的仇人,他爱的是那个伪装出来的凡人女子,爱的不是她,她怎么能耽于这点小情小爱,而忘记自己的多年仇恨?
她把那支簪子扎入他的心口,也是让自己断了最后一丝妄念。
她没有敢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看到他满身绝望地下坠,就会忍不住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像他曾经抱着她一样。
她早就知道在自己心里,杨戬和帝辛是不一样的。故事的开头都是始于居心叵测,故事的结局都是终于逶迤血色,她看着帝辛,只有算计、遗憾和愧疚,可她看着杨戬,却会情不自禁地沉溺在他那双深深的眼瞳中。
她的那些故意亲近,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假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还是说……你其实只喜欢那个叫做苏娘的凡人?”她咬了咬唇,问出自己最害怕的问题。
“妲己。”他慢慢解开她的手,强调,“我没有几日了。”
“我知道啊,那又怎样呢?”她固执地说,“你先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若你喜欢的只是苏娘,那我立即离开,再也不来烦你,若你……”
“你很好,妲己。”他转过身,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就像那海底的魔君也曾温柔地揉过苏娘的后脑一样,“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你是被村民们绑起来献祭给海神的,此话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妲己道,“你也看到了,我那时的的确确是个没有灵脉的凡人,我甚至根本都不知道你在海里……”
“那便够了。多谢你这一点不曾骗我。”杨戬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不漏破绽、完美伪装成另一个人的,对么?”
他们朝夕相处,或许有欺骗有隐瞒,但有些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改变不了的。
她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受伤后咬牙忍住的神态,和当年斩妖台上几乎一模一样。
他看着她,有时候会不由地想,要是妲己还活着就好了,他欠她一命,不知如何才能偿还。
他便忍不住对苏娘更好一些。
但所幸,一直都是她。她确实如他所愿,活过来了。
“但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杨戬说,“如今我已心死,对这世间已经不怀任何期望与留恋了。你也请回吧,青丘才是你的家。”
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杨戬。”妲己红着双眼道。
“我不后悔曾对苏娘有情,但是妲己,你我今生无缘。”他重复道,“你请回吧。”
“杨戬……”
“而且,我听说,”他忽然微笑了一下,“帝辛封神后就在天喜宫。他对你一往情深,你与他再续前缘,倒也是一桩佳话。”
“杨戬!”她终于发怒,“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么!”
杨戬不语。
她恨恨地一跺脚,转眼便化作轻烟消失在了庭院中。
杨戬又合上双眼。
日渐西山,暮色四合,晚风逐渐转凉,杨戬睁开眼,起身去收被子。
她说得对,晒过的被子的确要松软许多。
他转身正准备把被子抱回房间,却发现地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条红色珠链。
他把被子重新搁回竹竿上,俯身把珠链捡了起来。
是他曾送给她的那串珊瑚珠,被他在天庭劈开,滚落一地,如今又好端端、完整整地回到了他手里。
杨戬垂首摩挲片刻,将那珠链上沾染的尘土擦干净,随后收进了怀中。
“骗子。”不远处的屋顶上,妲己抹了抹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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