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是城中有名的殷实人家,杨老爷白手起家,夫妻二人同心合力将家业做大,如今城里十家食铺有三家都是挂的杨记的名。杨府虽然富庶,但从不摆那些有钱人的架子,逢年过节还会广施善粥,百姓们都说,杨老爷杨夫人行善积德,是要有大福报的。
有没有福报不知道,杨家夫妇只担心自家的小儿子,生来便体弱多病,眉心更是不知为何有一道胎记,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杨家的儿子不怕养不起,那道胎记虽有碍观瞻,但其他五官倒是生得不错,也不愁将来娶媳妇。他们唯一头疼的就是这个孩子从小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百日抓阄,大家等了他半个时辰,他愣是坐在原地什么都没拿;长大了要读书,可以对着一页纸看上一堂课,夫子要检查功课,他倒是把文章都硬背出来了,再问其中含义,却是一问三不知,根本没有听课,夫子想教训他,却又不敢对一个体弱之人下手,最后只能向杨家夫妇告辞。
杨家夫妇想,好罢,那当个纨绔草包,只要不做什么犯法之事,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让堂兄弟们白天带他出去玩耍,夜里回来一问,好家伙,这小子只在旁边安安静静看堂兄弟们玩,要推他上去,他却愣是不愿意,说没意思。
后来这城里路过一个道长,无意中看见十岁的杨家小公子,一眼便惊为天人,直呼有仙缘,当即闯入杨府,说要收他为徒。杨家夫妇莫名其妙,自然是不愿意,可这道长使了几道法术,看起来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又口口声声说只要随他修道,保证杨小公子身强体健,活个百年不在话下。
杨家夫妇动摇了,去问儿子的意思。
杨小公子问:“他在哪里?”
杨母答:“就在院子里,等你的回答呢。”
杨小公子便走到窗边,推窗一看,与那道长四目相对片刻,冷哼一声:“什么歪瓜裂枣!我才不修那劳什子道,一听就是骗人的。”
那道长悻悻而去,可不知为何,仿佛冥冥之中走漏了某种风声,杨府三天两头遇到各式各样的奇人,都说要收杨小公子为徒。
杨家夫妇登时对自己儿子的仙缘深信不疑,但无论怎么劝,他就是死活不愿意出去修道。问他有什么顾虑,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听了就心烦。
如此这般,只好作罢。久而久之,也没有人再来打扰杨府了。
杨小公子一日比一日长大,也一日比一日不成体统,怎么看都无法接管家业,不仅无法接管,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因为时不时就要生场病,反而被旁人把家业给夺了。
杨父杨母忧心忡忡。
今年春节降了冬雪,杨府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汤锅,热热闹闹,暖暖烘烘。杨小公子吃了一点便搁了筷子:“母亲,我先回房了。”
杨母道:“你快回去罢,你身子弱,晚上也莫要守岁,早些睡了便好。”
杨小公子嗯了一声,下人为他披好狐裘,递好手炉,撑着伞送他回房。刚走过长廊,便见一个家丁匆匆跑过,他难得生了几分好奇心,叫住他:“干什么去?”
“回小公子,门口来了个女子,哭着说自己落难,求咱们府上给口饭吃,暖暖身子。”那家丁道,“我看她可怜,给了她一点儿吃食,她感激不尽,说是自己懂一点岐黄之术,听闻小公子身体不好,有药方可以送咱们试试。”
杨小公子冷笑道:“又是来骗人的罢?给我赶出去,不必报给父亲母亲了。”
家丁挠了挠头:“不像是骗子……她冻得嘴唇都青了,要不是我开门,就得冻死在外面了,而且人家也没要回报什么……”
“愚蠢。”杨小公子道,“你带我去见见人,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女人这么急着混进杨府,连脸皮都不要了。”
杨家家底丰厚,多少人眼馋想把自己女儿送到杨小公子枕边,奈何杨小公子不愧是无欲无求的杨小公子,对金银不感兴趣,对诗书不感兴趣,对玩乐不感兴趣,对女人不感兴趣,当然,对男人更不感兴趣。
连下人们都纳闷,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活得这么枯燥无聊的呢?
家丁只好接过伞,把他往门房带过去:“那女子衣裳单薄,我让她先留在门房内了,好歹可以烤烤火。”
杨小公子捂着手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家丁打开门房:“小公子请进,这便是……”
话音未落,就见那站在火炉边的那女子转过身来,朝门口二人柔柔一笑。
家丁的后半句话就忘了说。
方才在外头看得不太清楚,这会儿被屋内光线一照,才发觉这女子竟美貌惊人,红色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艳色逼得人不敢直视。
饶是杨小公子,也不由一怔。
那女子欠了欠身:“原来阁下便是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回神,拉下脸来:“你是什么人?进杨府想干什么?”
“我本是个良民,却不料与家人回乡探亲时遭遇劫匪打劫,我从水路逃生,一路逃到了这里,身无分文,听说杨家老爷心善,便想厚颜来讨一点吃食。”女子眼中似乎有金光跃动,辨不清是壁火的色泽还是别的什么,“又略通岐黄,听闻小公子打小身体抱恙,便有心想报答。”
杨小公子与她对视,被她眼睛里那点金色搅得神志不清,脑袋仿佛都成了浆糊,只能机械般地应道:“既然你有心,那便暂且留下罢。你一个人孤苦无依,在杨府多住几日也无妨。”
那女子便笑得愈发明艳动人:“多谢小公子。”
家丁惊疑地看向自家小主子,还没来得及问,便听他道:“你先去给她安排间屋子,不要打扰父亲母亲。等除夕过了,明早拜年之时,我再亲自去跟他们说。”
家丁傻傻地点头。
——原来小公子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没碰到足够漂亮的女人啊!
家丁领着女子正准备走,忽然听小公子道:“你把这个披上,外头冷。”
女子瞥了一眼那狐裘,笑着接过:“小公子真是大善人呢。”
家丁的嘴张大得可以塞鸡蛋:“小公子,那你怎么办……”
“就这么一点路,我还不至于病成这样!”杨小公子拂袖道,“她不是自称略懂岐黄么,若真的得了伤寒,想必也可以治一治的!”
家丁:“……”
高,实在是高啊,没有想到小公子如此上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连后续都安排好了!
他连忙堆笑道:“好嘞,那小的先带姑娘去看看房间,小公子注意雨雪,慢走!”
杨小公子一个人默默地回了房,默默地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开门,看门的家丁一见他就笑:“小公子,都安排好了!”
他莫名:“什么安排好了?”
家丁一愣:“那姑娘啊,不是您让我安排那姑娘住进府里的吗?”
“我什么时……”他话头蓦然顿住,心里一惊。他好像确实做过这件事,可是……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杨小公子当即大怒:“妖术!一定是妖术!我最恨的就是这些歪门邪道!”
他摔门就走。
“小公子!小公子!是这个方向……”家丁怯怯道,“在东边,最后一间厢房。”
杨小公子掉头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指着家丁的鼻子恶狠狠道:“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能告诉父亲母亲,知道了么!”
家丁简直一头雾水,但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能一个劲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杨小公子怒气冲冲地往东厢房走。
好哇,现在的妖道竟然直接开始操纵人心了,真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一脚踹上东厢房的房门。
……没踹开。
自幼体弱的杨小公子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助跑,用力地踹上房门。
这回踹开了。
“妖女,你——”
他惊愕地住了口,因为看到那妖女坐在灯火下,正捧着那狐裘,眼泪如泉涌一般地流。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能流眼泪的女人。
“这张狐裘至少用了三只狐狸的皮,杨戬,你好没良心!”她率先控诉道。
他惊呆了:“你怎么知道我叫杨戬?”
他十岁之前一直叫这个名,因为身体弱,所以父母才想起个厉害点的名字镇一镇,结果十岁那年遇到的那个道士本想收他为徒,却未能如愿,临走前告诉杨老爷杨夫人,这名字和几百年前曾有记载的司水真君撞了,犯了大忌讳,因此他才一直小病缠身,吓得杨老爷杨夫人连夜翻书把他名字给改了。
她抱着那狐裘呜呜咽咽:“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她拭泪,“我找了你几百年,结果你一见面就送我这份大礼,是要气死我……”
杨戬更加震惊:“几百年?你真是妖不成?”
她一听,又开始大哭:“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当不成妖,还不是因为你吗!连个妖身都不给我留……”
什么什么,这都是什么!
杨戬的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一急之下厉声喝道:“不许哭!闭嘴!”
她却哭得更加响亮:“你竟然叫我闭嘴!我活这么多年,就没几个人敢叫我闭嘴!”
杨戬被她哭得脑仁疼,不由自主就忘了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被迫找了张帕子出来递给她:“好了好了,你不要哭,有话好好说……”
她突然站了起来,伸手点在他的眉心:“你的记忆呢?你的记忆是不是又被封在这里了?怎么才能弄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她不知廉耻地捧住他的脸,将额头靠了过来。
杨戬顿时瞪大了眼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千年干尸也未必有他僵硬。
她的气息落在他的唇上,睫毛长得像是会蹭到他的脸,她眼中有奇异的光芒闪烁,他一动也不敢动,憋得快要喘不过气。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长,她猛地松开他,指尖灵力乱窜,惊慌道:“怎么会没有……你竟然不是……”
杨戬乍然得救,当即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不住地捶着自己咳嗽起伏的胸口。
“对不住!对不住!”她惶然失措地道歉,“我好像认错人了……杨小公子,你就当我没有来过……真的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眼看她跳窗就要逃走,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扑过去一把拽住了她:“你站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小公子,我真的认错人了,你不要追究好不好……那个狐裘你照用,实在不行我帮你洗洗……”她坐在窗台上哀求他,“我以为你是那人的转世,但我刚刚才发现认错人了,我贸贸然去干扰真君的转世本已有罪,麻烦你原谅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被那些道士知道好不好!他们会向老祖弹劾我的!”
杨戬眼睛一转:“你难道是狐妖?”
那女子委屈点头,眼中水光盈盈,一看就是祸国殃民之相。
“你把我认错成谁了?”
女子咬唇不语。
“难道是那个传说中的水君?”杨戬摸着下巴,“就是和我重名的那个?”
女子:“原来你知道啊……”
“怪不得总是有一些牛鼻子老道来骚扰我!”杨戬恍然,继而愤愤道,“我平生最讨厌这些神神鬼鬼,怎么可能是什么真君的转世!”
“确实不会是……”女子小声道,“他可不会跟你一样骂人。”
“你是他什么人?”杨戬思索了一下,“你好像很喜欢他,但应该不是妻子吧?堂堂真君能娶狐妖当妻子吗?”
她一呆,眼泪又要掉下来。
“别哭别哭!”杨戬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是我失言了!你就当没有听见!”
他偷偷觑了她一眼,她看起来真的好伤心,看来是被戳中了痛处。
唔,原来世上真能有这么多离谱的事情。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他放柔了声音,问她。
女子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我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找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你,结果还找错了……”越想越难过,又忍不住嚎啕,“说不定他其实还根本没有投胎,我都是在白费功夫……”
杨戬余光看见她身后那扇刚刚被推开的窗,不由大惊失色,去捂她的嘴:“小声一点!你这样会引来——”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大门又被人踹开,伴随着护院洪亮的嗓门:“什么人在此……”
他一惊之下脚底打滑,避无可避地朝女子倒去。吱呀一声,窗户被顶得更开,女子腰肢倒仰,他则稳稳当当地压在了女子身上。
刚踏进门准备一探究竟的众人:“……”
杨母脸上血色尽褪,失声道:“逆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杨小公子:?总感觉被人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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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再写两章就结束的!淦,又预估失败超字数了!下一章完结我可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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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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