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苏娘将渡厄草轻轻放在了杨戬身边。

正在打坐养伤的杨戬睁开眼,看清是个什么东西后,不由狠狠皱了一下眉。

“谁让你去的?!”

这话问得相当用力,仿佛他根本没有受伤一样。

苏娘朝他笑了笑,拂了一下鬓边的发:“您放心,现在的我不是当初的我了,我这趟很仔细的,那些赤练蛇根本没追上我。”

杨戬道:“那是你运气好,以后休要如此胡来。”他又瞥了一眼渡厄草,道,“我也不是非得要这个不可,你何必呢?”

他以前可不会跟她说上这么长的句子。

苏娘抿了抿唇,道:“大人才是仗着自己根基好胡来呢。有药为什么不用?灵力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杨戬又想说些什么,她却吐了吐舌头,撩起自己的袖子和裙角:“您看,我真的没有受伤,您要相信我嘛。”

女子皓腕露出纤纤一截,杨戬眉头一跳,移开目光。

“那我就不打扰您啦。”她轻快地退后,然后转身离去。

杨戬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又垂眸望了那摇曳的渡厄草片刻,最终还是取来压在了舌底。

渡厄草入口即化,丝丝暖意渗入百骸,温养着他的灵府伤口。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娘走得远了,彻底离了他的肉眼目力所及后,才终于靠着一块石头停下来喘了口气。

她脸上泛起薄红,不注意看还以为是刚做了件什么耗费体力的事。

她拨开脑后长发,露出后颈,摸了摸上面两个微小的红点。

那是赤练蛇的齿印,由于是条小蛇,因此毒性并不算太强,但该有的作用都有。她虽然看不见后面,但猜测此刻青黑毒素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肩胛骨。

她想了想,往自己居住的蚌壳而去。

她故意作出一副虚弱的模样,挑了条栖息生灵颇多的水路走,等终于到了蚌壳边上,她还扶着蚌壳沿歇了会儿,才钻进里面,关上了外壳。

过了会儿,外面响起邦邦的敲击声。

“苏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有事么?”

“我看你好像不舒服,就来问问。”

苏娘蜷起身子,道:“没事,我就睡一会儿。”

她在这深海里待了这许久,当然不会只结交鲛人一族。她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还得魔君青眼,愿意与她交好的海妖能排到隔壁海域。她听出来了,现在外头敲壳的是个海葵妖,化形后十分之艳丽,可谓是花枝招展,俊采风流。

“你去做什么了?不会有人趁着魔君抱恙就欺负你吧?”

苏娘掩唇道:“你想什么呢……咳咳!”

外头的海葵妖果然急了:“你受伤了?”

她没有做声。

“你……你还行吧?我看看你成么?”说完,那海葵妖就一把掀开了蚌壳。

她没有给蚌壳下禁制,他轻而易举便打开。

夜明珠照亮女子的脸庞,她吃惊地望着他,黑睫卷长,海藻般的发尾在水波中轻晃,晃得她眼中波光粼粼,愈发像一只天然生在海底的妖精。她似是听到声响后匆匆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还未整理,一边裹得严严实实,一边则露出了半个肩头,有青黑的丝线在皮下勾勒出曼妙的花纹。

海葵妖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你被赤练蛇咬了了?你又去找渡厄草了?”

他和苏娘结识在她成为所谓的“魔君弟子”之后,之前只是听说她为了给魔君治伤,不惜自己性命也要去取渡厄草,因此才破例打动了魔君,却没有亲眼见过她受伤的模样。

苏娘吓了一跳,赶紧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魔君要休息,你可千万别惊动他。”

“魔君缺你这根渡厄草吗!”海葵妖气道,“他收了?”

苏娘拉了拉衣服,抱住膝盖:“是我一定要他收的。”

“你傻呀!”海葵妖扶住她的双肩,让她抬头看向自己,“魔君发现你受伤了吗?”

苏娘摇了摇头。

“那、那就是他一点都不在乎你!”海葵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我就是路过多看了你一眼,都能看出你不对劲,他怎么会看不出?就是根本不关心你!”

她弱弱道:“不是的……”却不知不觉带了鼻音。

“别痴心妄想了,你和魔君是不可能的。”海葵妖道,“其实我们都知道,以魔君的性子,根本不会永远甘心待在这里,他肯定是在等时机就走。你呢,你怎么办?”

苏娘仿佛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讷讷不言。

海葵妖把她拉近了一点,夜明珠映亮二人脸庞,她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心旌摇曳,情不自禁道:“苏娘,你中赤练蛇毒了,你会解毒吗?”

苏娘低下头,轻声道:“我会慢慢调理的……”

“之前魔君是怎么替你解毒的?”

“他……他功法深厚,我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就没事了,听说是三两下就解了毒。”

海葵妖不疑有他——魔君的实力当然毋庸置疑,只是……“现在魔君不在,你能行吗?”

她咬住嘴唇,眼中流出几分难忍、几分央求:“我不知道……我感觉……怪怪的。之前我被那条大蛇咬了,都要死了,是魔君直接救活的我。但这次咬我的是条小蛇,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我好热……被蛇咬了就会这样吗?”

她脸也红,眼也红,唇也红,看得海葵妖也仿佛热了起来。

“咬在哪儿了?我看看。”

她听话地拨开头发,露出后颈给他看。

人类女子特有的淡淡馨香传入鼻尖,比那些女妖味道好闻多了。海葵妖沉醉地深吸一口,道:“你放心,这毒不深,不会危及性命,但是,想要彻底解毒,还需有他人帮忙。”

苏娘放下头发,忍不住凑近了他:“怎么帮?你能帮我吗?”

“我么……我当然是可以的。”海葵妖深深地笑了起来,手指摩挲着她后颈的伤口,将她一点点、一点点按进自己怀里,“你放心,我会很温柔,不会疼的……”

她茫然地睁着眼,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往里一压,两个人顿时一起滚进了蚌壳里。

蚌壳啪地一声盖上了。

她惊骇地推他:“你做什么?!”

海葵妖却一把摁住她的手臂,去解她的腰封,还一边柔声哄道:“莫怕,莫怕,这双修之法,既可为你解毒,也可助你修炼。”

她挣扎着,奈何身中蛇毒,四肢疲软,根本推不开他。

他解开她的腰封,解开那轻如蝉翼的鲛绡长裙,看见了里面纯白如雪的里衣。

他呼吸粗重,对她低下头,却被她迅速扭着身子避开。

“魔君——魔君——”她撕心裂肺道,“大人——救我——”

海葵妖的眼睛一下暗了下去,掐住她的脖子低吼:“你喊什么!魔君在养伤,你再喊也没用!莫非你想引来别人,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吗!”

她悲恨地盯着他,咬牙道:“你若不心虚,又在怕什么!魔君——”

“你这——”海葵妖手下一重,话音未落,便听耳边如惊雷乍响,无数碎片炸开,一阵刺拉的生疼——他就地一滚,一摸脸上,一手的血水融散在海水里。

他惊慌失措地要逃,却被一支珊瑚剑贯穿了后心。

血和火一起燃烧起来,在这海里肆意绽放。

苏娘伏在裂了一地的蚌壳上,捂着胸口用力地咳着。

一团白光将她罩住,隔绝了所有闻声望来的海兽视线。

她几乎是转瞬就被传送进了珊瑚玉。

白光扩散,将一整片珊瑚玉都笼住。

杨戬俯身为她披上玄衣,顿了片刻,而后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没事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他又僵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真瘦啊,他都能感觉到女子如蝴蝶一般细弱的肩胛骨,仿佛轻轻一捏就碎了。

他方才正在打坐,忽而听得似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他打开天眼,瞬时便捕捉到了声音的方向。几乎是同时,他看清了那海葵妖正在对苏娘做什么,暴怒之下一剑刺出,将他焚魂杀绝——这海底妖兽们已很久不来招惹他,他也许久没有动过手了。他人虽出不了阵法,但杀一只妖不过是弹指的事。

还海底谁不知她苏娘受他庇佑,这海葵妖好大的胆,竟敢趁他养伤,做出这等荒唐恶事?

苏娘趴在他怀里颤抖不止,他以为是她害怕,只能徒劳开口:“无妨,他已经被我杀了,断没有了转世的可能。”

一直偷偷在笑的苏娘却突然顿住。

“……你说什么?”她面上一片空白,“没有了转世的可能?”

“觉得我下手太重?”杨戬拧眉,“那是一时情急,况且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只是平素从不插手海里事务罢了。”

“不……”她直起身子,“你那样随手一击,就可以将一只五百年的妖焚魂吗?”

“怎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肩头,那里的衣服随着她直起的动作而滑下,露出里面的青黑花纹,他眉目顿时一凛,抓着她道,“你骗我!你分明就是被赤练蛇咬了!”

“你能杀多大的妖?”她仿佛根本没有在听他说什么,自顾自道,“魔君,我一直不知道你修为到底多深,能不能告诉我,你有多大把握杀一只千余年的妖怪?焚魂、碎丹,怎样都可以,总之让它永远消失在这世上,你会失手吗?”

“比起这个,你应当先回答我这是什么!”他攥着她的肩膀,几乎是质问,“你受伤,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被他攥得疼痛不已,这才清醒过来,迅速垂泪道:“我、我这是小伤,跟之前那次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不想让魔君担心,而且我自己可以处理的……”

“自己可以处理?”他讥道,端详着她绯红的脸色,“我说那海葵妖怎么无缘无故欺负你,原来是看准了有漏可捡!苏娘,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不要再去做这种傻事!”

“我、我就是喜欢魔君!我就是想为魔君做事!”她突然不顾一切地喊着,又忽而颓然道,“可是……可是您那么强大,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有用,才能让您需要我……”

杨戬揉着额角,感觉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口又要崩裂。

“我说过,不要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就是抱了又怎样!”她破罐子破摔道,“我也没求着您喜欢我,我默默喜欢您都不行吗……魔君,您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我……”

她喉头一哽,捂着脸道:“对不起,我总是在给您添麻烦……我确实也没什么用……”

她矛盾而错乱,英勇又胆怯,杨戬看着她半晌,把她落下的衣服拉了上去。

“也没有……添麻烦。”他低声道,“我话说重了,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珍惜自己。”

她吸了吸鼻子。

凡人女孩的心思总是敏感又脆弱,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跟她计较,于是伸出手,替她擦了擦并不会流到脸上的眼泪。

她呆呆地望着他,在他手即将抽离之时,突然一把握住,眷恋地用脸蹭了蹭:“大人,可是我……真的好喜欢您。”

杨戬:“……”

怎么又回来了!

她呼吸急促,眼中水光潋滟,勾住他的脖子,贴在他唇边喃喃:“因为是大人,所以我愿意……我想和大人……”

杨戬抿紧了唇,手落在她腰上,又不知该不该把她扯开。

她中的情毒不大不小,其实这一次他可以帮她压制,但他清楚,或许她也有一点私心,就是想借着这个撒娇……

不应该这样的,这是不对的,他很清楚。

但他也很清楚,她迷恋着他,而他也不讨厌她……只是不讨厌吗?

“大人,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苏娘见他迟迟不动,不由落寞地垂下了手,“连替我解毒也不愿意吗?”

“不要胡闹。”他轻斥,“这种程度,我可以替你压制,过个几日自然就好了。”

“不必了。”她脸色比之前更红,眼神比之前更迷蒙,但话语也更坚定,“那还需要大人动用灵力,但大人需要养伤,我就不耽误大人了。”

杨戬看她踉跄起身,道:“你自己能行?”

她把外袍脱下还给他,回答:“我不行,但我可以找人帮我。海葵妖是强迫我,我不情愿,但我可以找个我情愿的……”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你想找谁?”

“我不知道。”她想要甩开他,但无奈没有力气,“但我知道,这海底多的是喜欢我的妖……”

“人妖殊途,妖诡诈得很,你这是自投罗网!”

苏娘想,妖确实诡诈,你看,就连魔君都自投了罗网。

“回来,我替你运功压制蛇毒。”他深吸一口气,劝道。

却见她只是凄然笑笑,摇头拒绝:“大人,您宁愿牵连自己受伤,都不愿意碰我吗?”

杨戬:“……你怎么!”

“大人,从头到尾,我都是自愿的。自愿替您找药,自愿为您中毒,自愿求您解毒……或许……或许是有些恬不知耻了。”她的毒素又蔓延了,现在说话都有点恍惚,声音拖得很长,像黏腻的糖浆拉丝,“海葵妖说我是痴心妄想,他说的,是对的……我以后,也不会再痴心妄想了……大人是魔君,我只是个偶然开了灵脉的卑微凡人,自然配不上大人,也许以后还是得收起心思,找个道侣凑活过日子……”

“谁和你说道侣了!”他一时失控,她被他拽得一个仰倒,又仰面跌进他的怀里,“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从未说过你配不上我,只是……你想那么远做什么!我只是不想趁人之危,你何必自己添油加醋!”

她怔怔地看着他。

怀里的女子浑身滚烫,他喉头动了动,道:“苏娘,你听好。”

“……嗯?”

“就算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要这样作践自己,更不要……随便去找不喜欢的人将就自己。”他说,“你现在只要好好跟着我,我保护你,就可以了。”

他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若是真的中了毒,怕是神志不清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东西,然而苏娘神魂强大,又阅尽世事,瞬间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她有些不敢相信:“大人,您……”

他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前陷入漆黑,却感觉到唇上被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

良久,她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感觉有水泽从指缝间渗出,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温热的眼泪。

“您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吧。”她问,“离开之后,您还会记得我吗?还会记得这海底曾经有一个我吗?”

杨戬叹息般道:“你是觉得我要走了,所以才想要留下我吗?”

“我不会留大人的。”她摇头,“我常常想,您不应该是这里的人,您应该属于山、属于风、属于天际,总之不该被困在这里。您应该去做您想做的事。”

杨戬没有说话。

她又问:“大人,您走之前,可以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杨戬。”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你记住了,我叫杨戬。”

哇,好长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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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乖红的地雷,感谢百里透着红、阿不、荒十一的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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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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