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月牙痕

青眠买下了那个女孩全部的圆帽,孤独地背着箩筐穿过大街小巷。

哗——

有东西飞过,掉进箩筐。

路边的小乞丐朝背篓里丢了半截蜡烛,天干物燥,棉芯点着。

着火了——

背篓被周围眼疾手快的百姓伸手拽了下来。

十几顶帽子,一个挨着一个嗞嗞作响,青眠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看风吹散地上箩筐里最后一点灰烬。

远处,一路跟随的歇礼看着一切发生。

悲悯,哀怨,到最后的麻木。

那样的眼神让歇礼渐渐明白,青眠的怨恨并非偶然,而是深深地植根于神域与大越氏之间的过往。

只有伤痛,永远无法磨灭。

火化的灰烬带着那一点点蜷缩的,灰黑的,脆弱的,转啊转,扬起来,又挥下去。

无形的风追赶着它们,戏弄它们残破的身体,嬉笑它们的渺小。

酸涩的鼻尖抽动,青眠眼角泛红,恸哭。

十几年前,青眠临危受命,单枪匹马进入,最终在大越氏的一个洞穴里找到使团。

七十九人,七十九个陶缸。

洞穴的空气恶臭难忍,虫蛊,草药,混合一起。

分不清是救人,还是杀人。

起初,青眠只是以为他们是被囚禁在陶罐里。

“我来救你们了,大家一起走。”

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前,青眠还是信誓旦旦。

啊——

获救的喜悦,变成歇斯底里的吼叫。

恐惧。

憎恶。

恶心。

自卑。

杀意。

绝望。

他们发现自己动不了,甚至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青眠惊恐瞥见白沙蠕散,露出的沙下残骸。

原来沙蛊已经将他们的四肢啃食殆尽,白沙下是根根白骨,缸底浸的是融化的血肉和配比的草药。

青眠崩溃了。

大越氏竟敢用沙蛊将整个使团炼成人彘,困在缸内做药人。

那夜,洞穴内遍地哀嚎,陶罐里浑浊不堪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彻心扉和绝望。

所有人都疯了。

包括青眠。

众人发了狂。

青眠吓得手足无措。

最后,因为不愿意看他们不人不鬼在异乡被折磨,亲手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熊熊烈火烧出一座流光溢彩的坟墓,绚烂到,令人无法忽视。

琉璃墓。

就是由此而来。

她没办法带他们回家,只能做一个大越氏人永远无法打扰的墓室。

他们被留在了那里。

永远也回不了家。

在泰安面前,青眠呈上一只沙蛊,是用以神域使团血肉喂养的一只巨大沙蛊。

这是她唯一能带回来的东西。

蛊毒无解,断绝两地来往,以保护神域子民安全。

迟早一天,大越氏必灭!

七十九条性命,这个公道必须要讨回来!

火灭了,箩筐也烧没了

青眠继续一人走着。

天色渐渐暗了,街道上依旧人山人海,道旁两侧鳞次栉比的小摊位上摆满了各色货物。

商户们高声揽客,行人比邻相谈,一时间比白天还喧哗无比。

回客栈的路上,一个小乞丐撞上青眠顺走她的钱袋。

青眠一路跟随,直到看见小乞丐消失在一家饭馆门口。

小二一挥抹布,不由分说赶人,“本店庙小,不招待女客。”

店家也来了。

“要吃饭,去外面小桌那边去。”直接无视青眠,转身就去招呼后面的人,“后面的那乞丐,你进来。”

青眠刚要理论,身后越过一个人,夺过小二的抹布冲了出去。

对方抡动右臂就劈,出手又快又狠,刀风凌厉。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

哐当——轰——

单凭一把菜刀,小乞丐竟硬生生劈断一张八仙桌。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小乞丐拽过青眠手腕衣袖在一张完好的八仙桌坐下,手朝桌角用力一剁。

一道竖掌,入木三分。

解开束发的布条,青丝柔发铺洒开来。

是个女子。

手握布条缠在右手手腕,小乞丐看向店主,霸气外露。

“我是女子,坐中间!”

青眠向店家丢去一袋银钱,示意所有赔偿她来付,上先菜吧。

如果他还不想整个店被砸成火柴堆。

店主擦了一头的冷汗,小心翼翼端上酒菜伺候“姑娘您这胆量,可堪比宫里头住着的皇帝老爷架子还大。”

生杀予夺,不过一掌。

“那比得过店家你,商贾之辈,谱子比天大!”

店家走后,小乞丐见青眠温温柔柔,忍不住出口教育,挥了挥拳头,朝店家挑衅,“女子又怎么样,我拳头够硬。”

折半对开的八仙桌谁也不敢去收拾,店家瞄了一眼,忍住憋屈默默退回后厨。

欺软怕硬。

小乞丐嗤之以鼻,继续说教,“拳头于我,就像一个女人从宫撵上下来,她什么都不用做,皇权已经替她说了第一句话。”

接下来,所有人都会对她毕恭毕敬。

“可若是我选,我情愿做个遛街的女酒鬼。”

青眠觉得这姑娘有意思,继续问:“不要皇家权贵,那你吃什么,喝什么?”

“帝师耗费十年换来的今天,谁还能叫饿死?”小乞丐满不在乎,“饿了吃寺庙的贡品,渴了就去树上摘果子沿街叫卖换酒钱。”

以树为床,天为被。

“自由之上,我至上!”

等等。

这句好耳熟。

青眠心中犹如翻腾起滔天骇浪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自由之上,我至上。

这句话。

是青眠自己说过的话。

乌黑如泉的长发在修长指间滑动,一络络的青丝盘成发髻,从青眠头上自然顺走一支玉钗,松松簪起。

青眠觉得一个单调,又拔下头上一枝金步摇,伸手插上去。

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单看骨相轮廓,好生夺目的美人坯子,眉不描而黛。

酒足饭饱后,小乞丐告诉青眠,一月后,青陵以北的三十里有一家花满楼,里面有个异域舞娘,会讲恒止境里神仙女子与凡人国君的故事。

这个消息,抵青眠的一钗一步摇。

不过走两步,小乞丐又退回来,想还回去。

“为什么还回来?”

小乞丐揉搓脏兮兮的衣角,不好意思低下头,“我配不上你的金银珠宝,再说那是小道消息,换你那么多,我感觉我是在骗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配得上金银首饰,也配得上宝石玉器。”

青眠平淡的话语间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严谨之意。

“那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呢?”

掌心握住,摊开,青眠将钗和步摇放回去,亲拍道:“你是神域的百姓,作为子民你配得上神域一切美好的东西,只是为王为官尚需努力。”

日后若是富足,人人都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小乞丐睫毛微颤,举起青眠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迫切的渴望中,犹豫,带着一丝不确定。

听闻青眠要去青陵寺等恒生塔送往生者骨灰,热心指明道路,怕青眠记不得,夜里又偷偷在青眠夜宿的客栈一路撒下银色粉末,直通青陵寺。

所以当主持看见清晨身披一袭轻纱般白衣的青眠出现在门口。

寒露曙光,犹似见仙于了了烟中雾中。

青眠周身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阿弥陀佛,贫僧乃青陵寺主持。”

青陵寺,恒生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约传来,渐渐逼近。

不止一人。

掌风将至,几乎同时,歇礼猛然站起,手臂交叉相抵,对冲上来的人直接迎面出拳。

对方没料到歇礼会这么快察觉,不及拔剑招架,剑尖已及其喉。

剑刃互击,血珠四溅。

驾车去青陵寺路上,歇礼察觉有人尾随,让青眠坐马车先走,他来断后。

展臂后仰,躲过一刺,歇礼屈膝时手中的小刀脱手而出,白光晃眼不过眯眼之间,小刀已刺进对方的大腿。

对方惨叫,身子直直朝后倒去。

歇礼一手攥住对方的胳膊,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

单手使力,五指关节紧抓对方小臂,让对方避无可避。

背后欲袭,歇礼双腿翻踢,交叉一紧,用力绞杀。

咔嚓。

骨裂。

对方脑袋一歪,早已气断声绝,身上的空明锁应声而断。

歇礼迅速扫了一眼内壁,一样的图腾。

大越氏?

剑,寒光出鞘。

撕杀再次开始,长刃挥动,其中一人翻转手臂,剑尖一转。

歇礼没手软,手中剑如白蛇吐信般哗声阵阵,游龙蛇行,点剑而起,落叶纷崩。

剑若霜雪,周身银辉。

清风拂过,衣袂翩跹,足不沾尘。

片刻后,站着的只有歇礼,地上留一个活口。

对方节节后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笼罩着他的心脏,有种即将窒息的恐惧感。

眼前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来见我,还是被灭口,让你们的首领好好选!”

解决完大越氏盯梢的人,歇礼赶到青陵寺。

火已经灭了,歇礼问了主持青眠何在,主持指向寺庙的静室。

是青眠先发现的火情,招呼了寺庙里的和尚全过来灭火,现在,说是要去后山教训一个熊孩子。

小乞丐一腔孤勇,但不会武功,青眠三下五除二制服了小乞丐。

“谁啊!”

青眠神情温和,沉默不语,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未起波澜,朱唇微抿,松开手。

雪肌于日光下似是染了薄薄的霜。

头上的首饰没了,浑身一股酒味。

青眠想起几天前着火的箩筐,质问小乞丐为什么要放火烧山,小乞丐坚称自己没有放火。

“要不是我从着火地跑出来,这会火早就烧到后山的恒生塔了,你应该感谢我。”

青眠发现对方说话的疑点,“你知道是谁放的火?”

“不知道。”

“既然你说不是,那请你自证,否则我报官,看来人信不信你离开后有大火蹿却不是你放的火。”

着火前,青眠看见小乞丐跑出来。

但她知道,放火的人不是她,因为小乞丐的手没有油和火烧的烟味,况且她还喝了酒。

只要不是寻死或者喝得烂醉,酒鬼都不会碰火。

但小乞丐知道是谁放火。

恒生塔对青陵很重要,壁画对恒生塔更重要。

青眠要知道谁是幕后黑手。

青陵寺着火,殃及后山恒生塔,幕后之人是想对恒生塔不利。

“你的目标是恒生塔?”

面对青眠的故意试探,小乞丐身体本能一抖。

青眠眉毛一挑。

猜中了。

“你想毁了恒生塔,从而引得民心动荡?”

对方紧闭嘴。

“身为神域子民你怎么敢犯下如此罪孽,青陵寺是佛门圣地,你不怕……”

“你是大越氏?”

小乞丐忍不住的嘶声大叫了起来,“我不是大越氏,上官眠你别骂人!”

青眠蹙眉,小乞丐知道她是谁。

琥珀眸色。

是泰妃娘娘一脉的人?

“你是……泰妃娘娘一党余孽?”

青眠不相信一抹布破八仙桌的小乞丐真的只是填不饱肚子的小乞丐。

青陵寺有恒生塔,恒生塔有恒止境。

对于神域,恒生塔是不可撼动的地标。

泰妃娘娘。

一句话仿佛触及小乞丐逆鳞。

“余孽?”

小乞丐几近崩溃,怒吼道:“我不是余孽,我不是!”

“如果我的血可以洗清我母妃犯下的罪孽,那你就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天家,从来不讲亲情。

青眠皱眉,上前一把撩开脏兮兮小乞丐的碎发,只手抹去对方脸上漆黑的碳灰。

琥珀瞳色,双十二三左右年纪,眉头上半寸,有一道月牙痕的疤。

当年在天牢,泰妃娘娘死去那天。

泰灵失了神志突然发了疯要砍死自己的皇兄泰安,青眠阻拦时误伤了她。

留下的疤痕,也是这个形状。

月牙痕,长在泰灵额头,也长在青眠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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