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震动的前一分钟,姜渡起床整理行装。
武器和装备都在一年前提请休假时交还,带回的不过是一套极地迷彩服。一件有纪念意义的旧夹克衫——胳膊那块缝着臂章,蓝底旗帜,白线经纬,意为南极洲的地图。还有两双半配不成对的羊毛袜,一双长途跋涉所穿的户外鞋。
卧室里,姜渡弯腰坐在床沿上,套起久未见光的作战靴。那把匕首没有在靴子里,想来是真的弄丢了。
今天的气温依然不高。早晨下了场雨,雨水淋湿地面,尽目铺开灰色的世界。水塘里的清水透如玻璃,幼鸭般浮着嫩绿的蹼状树叶,在微风里打着旋儿。
风里传来阵电铃声,地面微微震动。明红色的有轨电车驶过雨水洗净的街道,车顶锃亮闪光,悠然驶过淋湿的站牌。庞然大物低鸣一声,车门敞开,人影憧憧。
车厢内安静凉爽,雨后的空气笼罩着乘客的眉眼。有人翻看杂志,有人闭目养神,身影倚在蓝色的塑料座椅里,经过摇摇晃晃的旅途。姜渡握住扶手,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
大雨冲刷后的城市,摩天大厦上的广告,屏幕里的明星展露笑颜,所有的好时代……
都源自那座高塔。
仿佛被抛掷下来、落在地平线上的黑色方尖碑,超出匍匐在脚下的高楼大厦。棱线透出冷峻感,犹如划开天空的锋利刀刃。
倘若不是被从云端随手抛下,塔就是原始时代人为的造物。人们建造了巴别塔,“通天塔”,之后驻扎在塔下,围绕着它,建造起繁荣的城市。
斗转星移,塔之下诞生出了天赋异禀的孩子们,表现为极端敏锐的五感,或超常的共感能力。根据原始时代的职责分配,他们被称为哨兵与向导。这样的称呼沿用至今。
现今的塔里设有人才遴选与安置中心,负责检索与征召资质卓越之人。过去的时代,即使没有专门部门,这些人也无处可逃。
觉醒后,哨兵和向导会神思不属,仿佛他们被呼唤着,不由自主、远隔万里也要跋涉而来,回到塔的怀抱。父母会在这样的迹象显露后,把孩子送进塔里接受教育。
姜渡八岁进塔,十三岁接受训练,十六岁正式服役;向导素登记入库后,与一支哨兵小队全面匹配。那时塔里的导师们认为,她有天赋,会成为年轻有为的向导。
姜渡双手插兜,仰望着脖颈拗断也看不全的高塔。阴影走到身侧,如乌云般遮住了天光。
姜渡转过头来,认出是昨天走廊里遇到的哨兵。她低下视线,凝视那只包裹在飞行员手套里、宽厚的手。哨兵伸手过来,“桑德森。”
“你好。”短暂的交握,姜渡攥了一掌粗糙的热意。一下从思绪里被拉回寒冷的现实,她介绍自己,“我是维斯帕博士的学生。”
也许还要自报姓名,但姜渡没有。气氛沉默了。
姜渡观察着哨兵的胸挂,胸前口袋里装着的是两枚闪光弹,货真价实。视线下移到腰封,腰带上挂着一根绑缚整齐的索降绳。金属扣做了喷漆处理,喑哑的铁灰色,吸入了阳光。
桑德森站在原地,坦荡地任由打量。姜渡猜测道,“刚出完任务回来?”
“是的。”
“那么……”不知道话题该如何继续,姜渡垫了垫脚尖。她试探道,“我还要面试,先进去找博士了?”
“跟我来。”
姜渡松了口气,跟上漆黑的身影。午后的阳光如水雾般朦胧,广场上走动着两道影子。一道斜着在地上,追逐着活着的人。一道正着,扫开塔的门禁。
大厅冷而空旷,仿佛矿场上未经切割的大理石,寒意直窜脚底。陌生面孔来来往往,手提公文包掠过吸音地毯的上方。空气里有一股秋天的气息,肃穆,寂静,秩序井然。
姜渡走向电梯。记忆拽回数年前光线明亮的下午。那些从极地归来的身影,步履间流动着雪尘与寒风,迈入大门,经过人群熙攘的大厅。年轻的向导被搭住肩膀,裹挟在成员们融雪般清冽的冷意里,略显局促,同样的意气风发。
按下按钮,等候电梯。失重上升,抵达十二楼,电梯厚重地打开门缝。地毯在脚下静止,一直铺到走廊尽头。窗户敞开着,渗入阴霾重重的冷风。
桑德森没有去博士的办公室,而是绕了个拐角。紧闭的门扉映入眼帘——这间办公室和走廊里其他的办公室都不一样,门上没有铜质铭牌。
桑德森插入钥匙,握住门把手。姜渡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面试,不外乎沦落为待价而沽的货物,被考核官拷打,随回答升值或贬值。
门打开了。姜渡踩上地板,深呼吸后抬起了头。目光搜寻室内——空无一人。
姜渡转过身,碰上悄无声息阖起的门扉。咔嗒一声,灯光如退潮般卷入灯具。视野陷入漆黑。
窗户上覆着厚帘,阴影黯淡地描摹家具的轮廓,黝黑,模糊,仿若素描时蹭上掌侧的炭迹。书桌与堆积在桌上的卷宗隐约可见。孤零零的扶手沙发,墙角的观叶植物,铺陈如血色涸迹的地毯。所有陈设诉说着这一事实:这是间心理诊疗室。
要说和博士的办公室有什么不同,房间里的布置相当老派,是病人一躺下来就会流泪的装修风格。
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面试。等到视觉稍微适应了黑暗,姜渡留意着脚下的障碍物,掌心抚摩而过墙壁。一边凝神注目,一边摸索形似凸起物的开关。
耳畔响起潺潺的淌水声,仿佛洞穴中流动的地底湖,回荡着喃喃低语。清晰,无可抗拒。姜渡循声望去:漆黑的流质如涨潮般渗进门缝,有生命般朝内侵略,吞没暗红色的地毯。
水流声渐而晦暗,粘稠。影子如石油一般,朝感应到的温度滋漫。姜渡还没来得及走开,蓦地被拽住脚步——它攀上了小腿。
姜渡低下视线,手里啪地按下灯的开关。光线默然洒落,照亮死去的家具。紧缩的瞳孔中,地上的水潭受光而汇聚成形。
阴影睁圆绿松石般的眼睛,尾巴矜持地搭上前爪,向人类致以礼貌的问候。
“喵。”
这是只眼熟的小动物,看起来很有礼貌。姜渡蹲下来,试着伸出手。黑猫主动仰起脑袋,温顺地磨蹭着手掌,然后转了个身。掌心下流过皮毛,触感如水,冰凉、光滑。
桑德森进了门。姜渡单膝跪在地上,屈指挠着黑猫的下巴,“我以为会是博士来面试。”
黑漆漆的精神体,柔软地呼噜着,并不急着回到哨兵身边。这样随心所欲的生物,无论主人还是路人,只会在被它的大毛尾巴轻抚手臂时确认自己受到青睐。
“请原谅。”桑德森俯视躺下撒娇的精神体,黑猫惬意得要在地板上融化。“这是必要的流程。”
“很有意思的精神体。”姜渡摸了下黑猫的腹部,被抱住手、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旋即被覆有倒刺的舌轻舐手指。“我理解你想用这种方法把它介绍给我了。”
桑德森背着手,陈述实情,“我和正常的哨兵不太一样。”
“我也和正常的向导不太一样。”姜渡扶住膝盖。她站起身,直视温驯的哨兵,“我没有精神体,也有一年没给哨兵做过精神疏导了。我的建议是,我们最好试一试,看看合不合适。”
姜渡坦诚到了一本正经的地步。桑德森注视着她,声音里有了点笑意,“我明白了。”
哨兵低下脑袋,摘掉了护目镜。铅黑色的防弹镜片后,无遮无挡地露出森绿色的眼眸。底下的黑猫仰起眼睛,如出一辙的视线。两双翡翠,漾起幽绿的水光。
“我可以把头放在你的腿上吗?”桑德森问。
“……嗯?”姜渡迟疑了一下,“可以吧。”
姜渡坐进沙发,腰后倚着的靠枕软绵绵、鼓鼓囊囊。哨兵走到面前,身形挺拔,阴影投下时笼罩树荫般的凉意。他半跪在地上,等候向导调整好姿势,随之缓缓俯下脊背,把额头抵上她的双膝。
这是种微妙的感觉,仿佛办公室成了告解室,漂浮着微尘与曦光,还有一场晨雨般将来临的忏悔。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心跳怦然鼓动,姜渡缓和着呼吸,模仿电影里看到过的神父,“你在想什么,孩子?”
桑德森耸动后背,喉咙里滚出沉闷的笑声。他很快压下笑意,尽职尽责地配合道,“我感到有罪。”
黑猫爬上椅沿,窝入沙发间的空隙。它把尾巴搭上向导的手腕,轻轻抚甩。猫眼石抛出绿光,在白开水般的光线里,呈现细如指南针般的竖瞳。
桑德森撤下了精神屏障,双方精神上的交流已不再有阻碍。姜渡伸手过去,抚摸哨兵的耳廓。轻轻地,指腹磨过面罩,摩挲侧脸。这是张年轻的面庞。年轻的哨兵,倘若完全对向导敞开精神图景,无论之后遇到何种疯狂,她都会成为他的航向,穿越雾障射来的灯塔之光,引导他,安抚他。
桑德森并不反感这样的触碰,信徒般阖着眼眸。呼吸淌过起伏的脊背,寂静地流入地底。平和的,宛如教堂般的氛围,青藤缠绕上大理石柱般的冷意,生机勃勃地弥漫。一种连接,如血脉般的红线,绑住双方的手腕。
“我看见你上过战场……”姜渡触摸精神图景里的记忆,眼前闪回着石油里挣扎搏动的心脏。每一次心搏都颤动着灰影,仿佛闪光后视网膜上的烧痕。“这是段记得很深的场景……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脏停跳了。”桑德森讲述事情的始末,声音平淡如水,冰凉地淌过耳畔,“其他人想救我,被血喷了一脸,视觉和嗅觉过载,关了四天禁闭——这是他们之后告诉我的事。”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意识到一切都要结束?”桑德森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很享受它。”
阴影粘稠地攀附上精神屏障。姜渡意识到了什么。“你想要——”话还没说出口,她猛地捂住鼻腔。温热的血流渗出指缝,鲜红地滴落在膝上的头盔。“不,等一下……”
“你有精神体,或者有过。”桑德森呼吸着,平稳悠长,“我看到了它。”
“它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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