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盐与沙

精神疏导,意味着哨兵敞开精神图景,而向导按图索骥;和在现实世界中领航一样,把指腹按在路线上,深入记忆中的战场,抚去炮火耕犁后煤灰般的创伤。

这一流程的起始,哨兵需要撤下精神屏障,他赖以淡化世界过多刺激的防御机制。在这之后,全身心的奉献将会成就亲密行为。而如果反过来触摸向导的精神屏障……将会是精神上的暴力。

姜渡低着脑袋,眼前一阵阵发晕,仿佛在反复穿梭回廊。不仅鼻腔里汩汩涌出血流,胃里也剧烈翻腾,想要不管不顾地呕吐。体内的东西被阴影诱哄着,争先恐后地想出来。

记忆在脑海中复苏,蠢蠢欲动。躯壳无着无落,彷如被推出直坠而下的电梯,跌入寂静无垠的太空。失重。坠落,无尽的坠落……姜渡落入那个冬天。

那个人蹲到身前,抚摸年轻的脸庞,千百万遍擦拭寂寞的神色。大手如麻布般干燥、温暖,仿佛稻草人晒热的手套,拂过鸦羽般额发下的眉眼。那么怜惜,那么怀念。

“不……”姜渡哽住喉咙里翻涌的**。耳鸣的寂静里,鲜血一滴滴落在头盔上的声响,如同雨水砸落地面,清晰,沉重。

视野里一切都失色了。姜渡眯着眼睛,望见桑德森伏在膝上,黑猫般温驯。哨兵偏过视线,灰色的鲜血,落入灰色的眼睛。低沉的嗓音也如同灰色的底片,“不可以看吗?”

这绝非“很好的哨兵”,姜渡庆幸是自己承受了这样恶劣的行为,而不是博士。多年来的直觉拉响警报:一昧抵抗会导致糟糕的结果。她不再拉拽交付出去的记忆。阴影攀扯上向导的精神屏障,犹如夜幕降临,吞没月亮般的记忆碎片。

姜渡伸出手,没有推开哨兵,而是拂去他脸上的鲜血。“不是你……”她垂下眼帘,指腹拭过哨兵的眼角,抹开一撇灰色的血迹。“……是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它。”她喃喃低语。

桑德森望向紧闭的房门——门缝下响起木屑般的抓挠声。阴影的潮汐退去,海滩上余下险些溺水的向导。哨兵站起身,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

姜渡沿着打开的门,望向走廊里蹲着的身影:那个人把手搭在膝盖上,注视着扒在门上磨爪的奶牛猫。

奶牛猫跃下门扉,蹲坐到地上,失色的世界里亮起琥珀色的眼睛。它一本正经地仰望着姜渡的面庞。全身是牛奶泼到黑地毯上的配色:白手套,套到踝关节的过膝袜。

“萨特。”

“长官。”萨特从地上站起身,如同下级对上级汇报。

萨特年纪不大,和桑德森站在一起,前辈与后辈的气势清晰可辨。如果他没有微微缩着肩膀,两人的身高应该差不多高。

他蒙着面罩,没有佩戴护目镜。眼眶周围涂着迷彩,黝黑而显得阴沉。然而那双眼睛如古世纪的流金树脂,虹膜浮动着灰绿色的雾霭。眼睛与眼周的阴影融合,如同蛰伏在暗处的猎手,透出理性与野性的杂糅。

萨特瞥见奶牛猫扒拉上沙发,在黑猫的视线下嘶啦地磨起爪子,语气里一点没懊恼。“我告诉过它别这么做。”

屋里的氛围古怪,所有人默契地没有提刚才的事。桑德森走到办公桌后,逐个拉开抽屉。木板磕碰的响动声里,姜渡弯起手掌,不让血落到地板上,把地毯弄脏。

一包纸巾被递到眼前——崭新的,开好了包装。姜渡仰起视线,与萨特垂下的眼睛相碰。他的眼神里似乎浮动着期待。她抽了一张,鼻音浓重,“谢谢。”

萨特挪开视线,给向导留了点体面。“我不知道你们在进行这样的活动。”

“感谢你打断了我们。”姜渡擦干净鼻血,接过整包纸巾。一边擦拭指缝,清理濡湿掌纹的血迹,她询问萨特,“你也是哨兵吗?”

“如果我是,就不会打扰你们刚才在做的事了。”

姜渡望向脚边的奶牛猫,毋庸置疑这是只精神体。两个月大的年纪,让人想要用手把它捧起来,用嘴唇轻碰软和的皮毛。小奶牛猫和萨特的身上都有种矛盾的感觉,她不确定地猜测道,“……你是向导?”

“他不是。”桑德森撑住办公桌,手掌下按着厚厚一沓文件。森绿色眼眸垂下阴影,他替萨特作了回答,“他没有分化。”

“我是博士的病例。”萨特提到博士时用了尊敬的态度,“算是和塔有点关系,在小队里做情报工作——睡魔小队。”他站在姜渡的一边,谈起自己的长官时毫不留情。“我们不是支受欢迎的小队。不算维斯帕博士,之前的治疗师全被吓跑了。上一位离职还没一个月,这里是他的办公室。”

姜渡看了眼桑德森,他默认了。

“你对每位治疗师都这么做吗?”姜渡问。

“只有你。”桑德森如实回答。

姜渡蹙着眉头,露出“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总之没有感到荣幸。

萨特打破了诡谲的气氛,“如果你们做完了该做的事。”他望向房间里唯一的向导——姜渡平复着呼吸,“博士让向导去他的办公室。”

精神被入侵的眩晕淡去了,逐渐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姜渡从沙发上起身,检查了一下着装。确认血没有滴到衣服上,她和两人告别,“那我先走了。如果有荣幸共事,那么待会见。如果觉得不满意,可以去投诉,换个能承受攻击倾向的治疗师。”

“很荣幸见到你。”萨特和姜渡握了一下手,为她打开门,“渡鸦。”

门合上了。

走廊里一片寂静,清洁机器人在勤劳地扫地。姜渡躲避着从脚下经过的小圆盘,推门而入博士的办公室。她抬起头,视线延向远方,借着漫进来的自然光,接轨窗外阴云如絮的长空。

“下午好,博士。”姜渡想着留在脑海里的那句代号。她稍息立正,和处理着桌上繁忙事务的导师汇报情况,“我已经见过了那位哨兵,桑德森。”

“相处得融洽吗?他的影子是相当可爱的物种。”博士戴着眼镜,翻阅着加密的档案,“随便找个椅子坐,小鸟。我想你还没有吃过午饭。”

顺着博士的示意,姜渡看见办公桌上空出来的角落,放着用包装纸包好的三明治。

这样在办公室里吃午饭,似乎是久违了。姜渡搬了把靠背椅,拿过桌上的三明治。她坐到窗边,肩膀上晒着朦胧的阳光。气温惬意,微热。

“桑德森是个危险的哨兵,对您来说。”姜渡用两手握住三明治,一口咬下面包,夹着的火腿和鸡蛋等馅料都往里跑。她直白地建议道,“不能把他留在手里,博士。即使我没有通过他的面试,您也要尽快找其他的向导。”

“这是你的想法吗?”博士抬了下眼睛,从镜片后投来温煦的目光,“感谢你的关心,小鸟。但我相信桑德森是个好孩子,就和你一样。”

维斯帕博士,五十岁的年纪,对待手底下的哨兵和向导都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很久以来,他不仅是导师,更是天赋异禀的孩子们——和姜渡一样,不得不早早离开家里——可亲可敬的父母。如果没有博士手把手带着度过青春期,很多敏感的孩子会无法适应塔里的生活。姜渡曾经是其中一员。

“不管结果如何,要是最后没有其他人接手的话……”姜渡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定了决心,“就让我来吧,博士。我做不到完美,但会尽力做到足够。可以用我来拖延时间。”

博士读完了资料。在姜渡的注视里,他摘下眼镜,放回了眼镜盒。那双褐色眼睛饱经风霜,专注地观察着神情坚定的向导。他缓缓开口,“你成长了很多。”语调里带着骄傲。

“您教导过我,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微风安静地流过耳畔,姜渡垂下了头,“我想为身边的人们做些什么。”

“你已经做了很多,小鸟。”博士露出微笑,眼角漾开皱纹,“今天早上,有个人来找过你——他来自北境。”

北境两个字落地,姜渡脸上的表情从困惑转为愣怔。

“他走了很远的路,徒步跋涉,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塔。”博士讲述着清晨发生的故事,“来到这里之后,他只问了一个名字:姜渡。”

“我是你的导师,所以他来找了我。他是一名战士。你知道在破冰行动之后,有一部分军团势力留在了北境。这位战士跨过北方战场,带来了一样东西。他不认识你,但他带来的东西是给你的。”

博士从座位上起身,拉开办公椅。再次站起来时,他搬起一只藤篮,放到姜渡面前的地板上。这只篮子之前一直藏在书桌后,被抽屉遮挡。

姜渡半蹲到地上,端详着情形。她浮起既视感,“……这是精神体?”

藤篮闻起来没有味道,有着在风雪里吹了很久的凉意。印花布柔软地掖好边角,抚摩而过如丝绸般沙响,沾染底下动物酣睡着的体温。毛绒绒、敦实的轮廓,随呼吸起伏。

姜渡前倾身体,缓缓掀开小被子。

——里面是只年幼的黑熊。它侧着憨厚的脑袋,鼻头湿润,前爪露出脚垫,睡姿仿佛枕着松软的落叶堆。皮毛被焐热,色泽如黑色的蒲公英,闪着金灿灿的微光。

如同野生动物,受镇静剂未褪去的效用影响。秋天丰收的梦境中,它依旧蜷缩在母亲温暖的腹部,安心地酣眠着,起伏着呼吸。

“不仅桑德森的精神疏导,我还想请你负责照顾它。”博士说,“与哨兵分离的精神体,这种情况很少见。我想最好把它留在向导身边——这也是那位战士留下的讯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指定了你。小鸟,你愿意吗?”

“我……”姜渡迟疑着。她探出手掌,放到小熊湿润的鼻头前,被呼出的气息吹热,“我没有养过其他人的精神体……我该怎么照顾它,博士?它需要吃东西吗?”

“如果它需要的话,喂些你吃的食物就好。”

“我不确定它能吃速冻披萨。”

姜渡重又掖好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拎起藤篮。博士注视着她把篮子抱在怀里,温馨地准了假,“你今天可以早点回去。”

“那明天呢?”姜渡问。

“你知道我几点上班。”博士笑了,“你可以晚一个小时。”

博士把住打开的门。临行道别的时候,姜渡听见导师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不用担心桑德森,他会同意你成为治疗师。”

天依然阴着,路灯星点连成一线,光晕下行人潮涌。蓝色的雾气盈满街道,电车晃荡着驶过道路。车厢内,年轻人对抱着藤篮的向导投来一瞥,随之沉浸手机里的网络世界。

姜渡回到家,把藤篮放在客厅里,然后再度出门。

附近有家便利店,灯光暖黄地照亮货架,笼罩着宁静、无需言语的气氛。姜渡走出自动打开的玻璃门,手里提着购物袋,零食底下压着沙丁鱼罐头。

她爬上楼梯,进入家门。灯啪地打开,罐头塞入冰箱。

客厅里亮起电视。百看不厌的喜剧电影,场景都要倒背如流。姜渡怀抱枕头,打着瞌睡。直到片尾滚动起演职员表,她惊醒过来,打起了精神。

篮子里的精神体是只小熊。以防睡觉时被它啃掉脚趾,有必要开只沙丁鱼罐头。

冰箱底层亮起灯。小刀撬开铁皮,开封的罐头放到藤篮旁边。姜渡检查了门锁,关掉客厅里的灯,回房睡觉。

窗户外,高楼大厦矗立在暮色之中,映照城市的片影。姜渡蜷曲着身子,半睡半醒间,遥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如同一把沙洒上眼皮,睡意把思绪按入软枕,呼吸随之沉入梦境的池塘。

每个人都会做梦,那些再度归来的记忆。和平,战争,所有的,所没有的。梦变化形状,嚼碎真实的图景,吐出伤痕累累的残骸。

也许她不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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