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昨夜睡得太早,也许是回了趟生活过十四年的的塔,被唤醒刻印在身体里的本能,姜渡没被梦魇住多久,生物钟在五点四十分准时响起闹铃。
窗外天光黯淡,启明星被最后的月辉浸没,闪动着露水的凉意。姜渡睡眼惺忪,从床上支起身子,被绵软的倦意压垮双肩。
又是那个梦。破碎的闪回。但不仅是那个梦了——结尾没有如往常般骤然空白,随后在坠落中惊醒。而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老式电视机播放雪花屏,播了一万年,寂静地跳转,放出了昨天做精神疏导时被诱出的完整记忆。
细雪纷飞,掌心捂在脸庞上的触感……姜渡伸出双手,贴住睡得发僵的脸颊。手和脸都是热的,自己还活着。
破冰行动已经过去一年了,当初一队人在北境抵抗军团,结果只拖回来一副身体。这个还活着的人,总是疲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要不是被教导在公共场合必须有个正行,早就遇到什么都要倚靠上去休憩,或者索性面朝下倒在地上,彻底关机,逃避整个世界。
姜渡揉捏着颊肉,一边望向窗户。夜色未尽,星空层染着矿物质的铁灰色,仿佛一口倒扣在灶上加热的锅。
随着地平线涌起抹溏心蛋般的暖色,锅的内壁烧起橘红色的火光。地球上的晨曦被煮得沸腾,万丈光芒浇灌一轮渐升的太阳,清晨将至。
姜渡掀开被子,挪过床沿,趿拉着拖鞋下了地。她拉开房门,想着今天要做的事,脚步猛地一晃,险些被门垫绊一跤。
卧室没有铺门垫,地上毛茸茸的是只小熊。它蜷成一团,在卧室门前睡着了,不知是否睡了一整夜。好在卧室的房门朝内开,没有如雨刮器一般把这只小动物扫去外边。
一人一熊被惊吓,全都清醒了过来。姜渡扶住门框,稳住身形。她蹲到地上,望进小熊涌动着海水般的蓝眼睛,“抱歉。”
小熊听得懂向导说的话,腹部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也不生气,黑糍粑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它耸动鼻头,抽吸着气味,随之不声不响地跟到她脚边。
姜渡被追随着,缓步走进客厅。一眼望去,开好的鱼罐头原封不动,仍在那只空荡荡的藤篮边。
沙丁鱼过了夜,一条没少。姜渡捡起了罐头,“不喜欢吃吗?”
小熊湿漉漉地望着她,眼睛、鼻头都像埋进过海岸,被涨起的潮水打湿。罐头扔进垃圾桶,坠入塑料袋,沉闷的一声。姜渡席地而坐,俯低身体,抚摸它睡得凌乱的毛,动作轻柔、缓慢。
“总不能真跟着我吃披萨吧……”
冷气漫入厨房,薄而苍白。姜渡蹲在冰箱前,钻进去找了一通。全是些冻得覆霜的速食食品,挤在里头取暖。总算从冰河世纪里翻出一只北境产的鲱鱼罐头,她伸出手,“这个?”
小熊凑近向导的手指,鼻头拱着闻了下气味。它探出舌尖,舔了舔金属罐头上沾染的水汽。温热的呼吸覆盖了冷意,也在手上起了雾。
姜渡竖起大拇指,“这个。”
北境生产的是油浸工艺的鲱鱼罐头,并非发酵过的生化武器。鱼肉味道咸香,适宜下酒。这里的酒指的是伏特加。
客厅拉着窗帘,电视前漂浮着灰尘般的微光,洒落一地昏暗。电视频道调到晨间新闻。姜渡把笔记本摊在膝上,一边喝着橙汁,咬了一角加热后的披萨,浏览着网页。小熊在沙发边吃罐头,安静地舔舐着鱼肉,和只小狗没什么两样。
电视里播报着各区局势,沙漠地带战火喧嚣。姜渡把橙汁一饮而尽,连带装披萨的盘子一起收拾了,去水池清洗。
小熊从地上爬起来,仿佛极地里跟着熊妈妈凫过冰川河流的熊宝宝,亦步亦趋。
依恋的幼崽。待会要去上班,不能带着它。姜渡从厨房里出来,蹲下面对脚边的长毛煤炭。她竖起食指,强调道,“第一,不可以出门。”
“第二,不可以进卧室。”
小熊似懂非懂。姜渡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狗,遛狗用的项圈、牵引绳,没准还放在某个打包带来的箱子里……
姜渡回到卧室,翻箱倒柜。小熊恪守向导阐述过的规则,圆滚滚地等候在门外,像平原上一株等风来的黑蒲公英。
箱子底部只剩下落灰的项圈。姜渡握住这卷收紧的皮带,望向门外那副朴实可爱的面庞。牧羊犬奔跑来的记忆一闪而过,那时拂过手心的呼吸如热流般蓬勃……她滞住了一拍心跳,沉默着把项圈放回纸箱。
第一天上班,姜渡戴了领带,对镜打好温莎结。外套足够正式,大人的衣服。
天蒙蒙亮,城市在七点后苏醒。电车起起伏伏,驶过熙攘的商铺,斑马线上人来人往。售票员靠在座位上,数着手里的一把零钱。姜渡侧望窗外的街景,松了下勒得有点紧的领带。
塔前广场上,仓储叉车沿着轨道搬运货物。姜渡进了大门,搭上电梯,顺手帮人按了楼层。
办事处走了流程,办好了手续。姜渡领了一大串钥匙,在钥匙扣上坠得满满当当,试了半天才找到开办公室的那把;剩下的大概是用来开各式各样的储物柜。
姜渡进了办公室,按下开关。灯光明亮地洒落。不同于昨日,今天的办公室里沉着冷静的空气。黑猫窝在沙发扶手上,眼眸冷冽,仿佛底部盈满苔藓绿意的湖水。
姜渡摸过柔软顺滑的皮毛,被摇晃的尾巴轻撩了下掌心。她想起博士昨天说过的话,“你是影子……你的哨兵呢?”
黑猫在这里,意味着桑德森没有去投诉。如博士所说,他同意了姜渡成为自己的治疗师。
交接钥匙的时候,姜渡从办事处了解到了情况。原来的治疗师是位从前线退下来的向导,男性,三十七岁,留下的遗产包括一书柜期刊、心理学书籍,全是大部头。
办公桌上堆着没带走的资料。姜渡俯身收拾零散的纸张,理出了空间。她在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光浅淡地照亮一边的纸质日历。日历上的日期和压在底下的那堆资料一样,停在了一个月前,大约是那位治疗师离职的日子。
姜渡抽出了一份夹着纸张的文件夹,在桌上摊开:里面是一篇没有交上去的报告,在深思熟虑下写就,字迹少有涂抹修改。
……特殊的哨兵,一般离不开天赋异禀、难以磨合、相性不好等形容词。再极端的情况,不可匹配,全向拒绝,甚或亲手扼杀被指派来的向导,都有可能发生……
我询问了他。阴影……他对死亡的向往……所谓“无边的自由”。即躯体是囚笼,会被俘虏、被囚禁,而灵魂与精神永葆自由。一旦躯体被消灭……短暂的痛苦之后,拥有的便是无边的自由。
姜渡阅读着纸上的文字。黑猫轻盈地迈上向导的肩膀,皮毛不经意间擦过温热的皮肤,尾巴毛蓬蓬地绕上她的脖颈。
向导善于倾听哨兵最幽微的心声。从上一位治疗师的报告以及其他资料里,可以看出这位向导在离职前致力于解决哨兵的心理问题,堪称尽职尽责。姜渡承受着精神体的重量,“桑德森竟然把这样的向导都赶走了吗?”
而他留下了她,在犯下窥探精神的暴行之后。姜渡想起桑德森站在眼前的模样,身影挺直如林木投下的树荫。他没有把这些资料理走……故意留给之后的向导看的吗?
整整一天,桑德森都没有出现。与他相比,猫倒成了安定的动物。工作时间,甜润的红茶,待翻阅的资料,一天随着窗外橘红色的夕阳落幕。
博士很晚下班,还经常留在塔里加班。姜渡本想回家前去趟博士的办公室,叨扰一阵,询问有关桑德森的情况。但门里似乎有人在交谈,她站了一会,还是走了。
傍晚下了场雨,地上积起水洼,橘色的晚霞在水面上逡巡,闪光,湿漉漉地倒映着人影。穹顶铺开霭蓝色的大海,电车驶过夜晚。
钥匙插入锁孔,姜渡在进门前下意识地低头,果然发现有团蒲公英躺在门口,蓬着厚实的黑色绒毛;险些被穿堂风吹散。
“你在这里啊。”
姜渡放下购物袋,抚摸待在门口的小熊。“你到底是小熊……”她蹲着与它对视,蓝眼睛里漾着大海的波光,“还是小狗呢?”
窗户开了半扇,厨房里氤氲着雾般的光线。姜渡躬身钻入冰箱,专心整理着库存。小熊衔着买回来的鲱鱼罐头,迈入冷气的世界。一层接一层,物资井然有序地堆叠。
家务做完了。DVD机吃进光碟。姜渡抻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她后退两步,放松地倒进沙发。
电视里播放起经典电影,士兵之歌。黑白画面颤动着雪花,漫出穿越光年而来的失色光线。黑影趴在地毯上,雪片般的白光勾勒毛绒绒的轮廓。
好的艺术就该分享。姜渡把手伸过小熊的前肢。它毫无挣扎,温驯地被举了起来,放上柔软的沙发。
风卷走飘零的梧桐叶,敲得窗户轻微作响。电影里长官与手下的士兵争吵着“你们可不要抱怨”,姜渡知道之后的情节。困意一阵阵拉下眼帘,暖融融的热源挨着大腿,越发加深了沉沉的、想要打起呼噜来的疲倦。
小熊趴伏在沙发边,用爪尖勾起藤篮里的印花小被子。它把被子衔进嘴里,拖拽着,盖住睡着的人。
只能掩住一点点地方,这也足够了。小熊蜷起身子,依偎着向导稍低的体温。慢慢地,它放缓呼吸,共同沉入那场象征着荣耀、飘落着雪花的梦境。
一支属于他的士兵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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