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似乎听到了什么,回过头,只见到殿门紧闭,一片黑暗,廊下一串竹叶风铃叮当直响。
一只橘色小猫窜入花丛。
门后,裴云庭正靠在上面,懒洋洋地抱着双臂,于幽暗夜色里盯着眼前的人。
夜很黑,她的一双眼眸却依然清晰明亮,此刻对上他的视线,雪白尖脸上没有表情。
“看我做什么?”鼻子一动,裴云庭嗅到漂浮的淡淡沉香气,眼眸微敛,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这沉香不怎么好,明日本王送你更好的。”
又道:“阿萝,去点灯。”
裴萝耳朵一动:“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裴云庭走到桌边,借着微光,自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将熄灭的烛火重新点起来,吹灭火折子放在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朝裴萝看过来,语气带上了一抹揶揄:“本王堂堂齐王,若连你叫个什么名字都查不到,属实是无能了,裴萝姑娘觉得呢?”
裴萝看着他,目光动不了,似被黏住。
裴云庭立在桌边,宽大的墨蓝袖摆垂落,衣上点点金丝正泛出微光,他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手指不急不慢地轻叩,发出间隔几许的轻缓响声,神情矜贵又傲慢。
眼前微微闪动,耳朵眼也不停歇,裴萝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居然忘了他是裴云庭。
“齐王殿下今日这般过来,是为了此事?”裴萝看向他身旁忽闪的橙色灯火,恢复些许神智,“那王爷可以走了。”
“走?”裴云庭轻“哼”了一声,“本王可是说过要保护你,你住在这里我不放心。”
他大步过去,到床边扯了她的被子枕头下来,铺于地面,卸了冠放在桌上,脚上鞋一脱径自躺了上去。
“熄灯。”
裴萝还立在门口,脚下生根一般,望着眼前的一切,没反应过来。
有人过来敲门,询问她是否有事。
扫了一眼地上闭着眼装睡的裴云庭,裴萝扬声道了句无事。
犹豫了片刻,裴萝还是没有熄灭灯火,坐在被掀去了一半的床铺上,目光不觉落在地上。
裴云庭黑发铺在浅玉色的绒枕上,几缕落在地上,无甚所谓,外衣的长袖在铺上散开,腿太长以至于两只脚搭在地面上,上下交叠着,正自得其乐。
幽兰水沉徐徐蔓延着覆盖屋内原本的沉香气味。
“齐王殿下平日里很喜欢翻别人的窗吗?”
裴云庭并未睁眼,开口道:“喜欢。”嗓音不怎么高,对她说,“阿萝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清心殿。”
“清心殿是皇上的地方,即便是皇上的女人,也不是谁都能住在这里,而你什么身份都没有,堂而皇之住在这里,可知道意味着什么?”
前世今生,她都是萧止的例外,而她爱萧止爱到不要命,也的确对得上萧止的宠爱。
今生的她纵是不记得,也是裴萝,既然还是她,就完全有可能再爱上他,若她真的就那么喜欢,要留在宫里画地为牢,他不会强行阻止。
裴萝知道,意味着萧止对她……
越不想往那些事上去想,裴云庭偏偏揭开摆在她面前:“为了你,最宠爱的妃子的位份说降就降,外界会如何议论也不管不顾,还把你放在这里,你真就看不出来,他喜欢你?”
她说不出来。
“阿萝想留在宫里吗?”
裴萝蓦然觉得,裴云庭的声音似乎跳跃了一下。
“不想。”她果断道。
促使她做出这一决定的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是她有自己的江湖,留在宫里非她所愿。况且,她也不喜欢萧止。
他很好,但她不喜欢,从来都不。今生她有选择,而这选择的底气,来源于前世的裴云庭,裴萝冷静下来。
她又说了一遍:“我不会留在宫里。”
她不喜欢萧止。
裴云庭刚想松一口气,又听到她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一口气就那么卡住了,停在胸口处,不上不下,怎么也顺不了。裴云庭睁开眼,坐起身来,床上裴萝已躺下,背对着他,发尾垂落在床沿下,似乎睡着了。
他知道她没睡。
“阿萝会喜欢的人,是很好的人吧!”
他躺回去,语气里弥漫着自己都说不清的失落,裴萝没转身,也没听出来,喉间只浅浅“嗯”了一声。
“他很好。”她说,“他是个春天一样的人。”
裴云庭想,如此他便有了更为正当的理由带她出宫,让她好好去过她自己的生活。
寂静中,无声地笑了出来,重新闭上眼,只觉得方才堵着的一口气居然顺了,微微苦涩着,针一样在心里穿梭。
“那么多守卫,你今晚是怎么过来的?”裴萝突然开口。
他是……借口捉猫,趁人不注意往别处偏移了两步。
“本王自然是堂堂正正走过来的。”裴云庭道,“理由正当。”
“那齐王殿下明日也这么着出去吧!”她道,“早点走,我不想给人看到。”
连撵人的语气也平平淡淡。
没有再说话,也都没有睡着,灯花哔剥的声音,掩盖清浅的呼吸。
长夜漫漫,终有熬不动的时候。裴萝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条被子。
这被子昨天铺在地上,而裴云庭人已经不见了。若不是残留的幽兰水沉气味,她几乎以为昨夜是场梦。
裴萝起来梳洗,去往主殿。
御书房。
萧止面对来人所提,脸上笑容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
“确定吗?”
裴萝点头:“我已无碍,老师来信说谷中事物繁多,也是时候回去了。”又道,“回去之后,与老师探讨过,定会得出对皇后娘娘恢复最有利的方子,再来呈送于皇上。”
萧止沉默,目光落在裴萝脸上。眼神不知怎么变得锋利,让裴萝只想避开。
她垂下头,道:“皇上公事忙碌,民女先告退。”
刚转过身,背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朕几次三番挽留,其中之意,裴姑娘聪慧过人,当真看不出来?”
裴萝脚步顿住。
她咬住唇,想好托辞。
萧止却没在继续,语气已然变得松快,只道:“裴姑娘先回吧!”
裴萝不再停留,快步离开,一路走回偏殿,才松了一口气,想起正事没办成。
捏着龙纹佩,她决定先斩后奏。她本就不是宫里人,也不吃他任何俸禄,没必要委屈求全。
想来觉得走之前还是需要见皇后一面,权当告个别,便出了清心殿,前往重华殿。
重华殿内之前居住的偏殿里,裴萝放有一盆露水兰,露水兰花瓣可清热阵痛,到此发现半掩的窗下,鹅黄色花苞已开,便想抱走。
抱了兰花,顺便把窗户合拢关好。刚想走,外面传来一阵嘀嘀咕咕的谈话声,几个关键字引起了裴萝的注意。
“喜儿太可怜了。”
“唉……”
喜儿是那个给皇后下毒的小宫女,裴萝抱着兰,悄然放轻呼吸,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昨天我还听到紫竹姐姐说不要扔,留着有用呢!”
“有用?难道皇后还想再吃?吃一次还不够,差点害了那小医女的性命,人家一片好心,若是知道……”
“谁让皇上见一个爱一个,你看,这不又看上了那漂亮的医女,大抵上就快当娘娘了!”
又是一声叹息。
“那我不管,我还是想当娘娘……”
嘻嘻哈哈的笑声响起,将方才的对话遮掩过去,谁都不知道曾说了什么。
裴萝手指抠在花盆上,后背发凉。
她不怕萧止对她有心思,也不怕萧止见一个爱一个,她开始怕皇后了,笑眯眯的温和又仁慈,却能牺牲一条无辜的性命给自己背锅。
她是个大夫,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裴萝看看怀里的兰,自嘲不已,是她忘了,这里是皇城,大晏的最顶级皇权所在,包括她,在这里都不过是蝼蚁,就像兰妃说的那样,平民不配。
可她就是个平民,从来没想高攀。
抱着兰走出来,裴萝放弃了原本的路线,默默走回清心殿。
低着头,影子在脚下黑魆魆的一片,与她一模一样,却面目模糊,没有五官没有意识,她走它也跟着走,她停它就会停。
裴萝想,她不一样,她有面目,她是影子的操控者,她甚至可以选择走到光下,让影子彻底消失,而这一切,取决于她自己。
不必听谁的命令,也不是谁的妃子,谁的好姐妹,她是裴萝。
天黑下来时,薛涛过来找她,说皇上在望月楼设宴等她。
裴萝踩着台阶一步步上到二楼,面前是一方铺了浅金色桌布的圆桌,桌上放有几样简单的酒菜,桌旁的男子一身玄色常衣,气质清朗,风度翩翩。
檀香窗外,一轮月冉冉升起。
“关于白日的事,朕特来向裴姑娘赔罪。”萧止示意裴萝坐下。
裴萝道了一句:“皇上客气了。”
“白日的话,确实是朕太过于冲动了,只不过朕觉得,不说出来才会遗憾,裴姑娘可能懂?”萧止抬眸,直直看过来,吐出四个字,“朕的心意?”
裴萝不语。
“裴姑娘如此,莫不是因为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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