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崇山寨时已经临近下午一点半,好在返程的路上风平浪静,也没有出现幻觉。
从自行车后座下来时,青苗腿脚一软,差点摔了个跟头,但踩在地面的实感以及即将与何悦二人的分别,都令她莫名生出劫后余生的感慨。
终于结束了。
她忍着分离的兴奋。
同她们分别时,是在村里的第一个岔路口。
临走之前,青苗把卤牛肉面的费用递给何悦,那面盖着那么多卤牛肉,价格竟然很便宜,差不多是外面价格的一半。
何悦说是因为祭祀的原因,店老板青叔从小在崇山寨长大,对三圣娘娘很是敬重,祭祀的前七天半价,祭祀当日还可以免费吃。
那样面容凶煞,靠杀生过活的人居然会信这些?
青苗感到有些奇怪,不过没有多想。
何悦没收这钱,她眨眨眼,“不用了,本来就是想请你吃那里的卤牛肉的,而且你也没这么吃。”
但青苗有想同她们俩划清界限的打算,态度难得强硬。
一到家,青苗才真正卸下心防,席卷的疲惫令她有些力不从心。
她倒在床上翻了个面,暖洋洋的光线穿过敞开的窗扉洒落在身上,清风吹拂着院子里槐树的枝叶,哗啦的响声随着风的韵律轻轻摇晃。
手臂高抬放松地搭在脑门上,青苗望着过于茂盛而遮蔽住窗户一角的槐树,耳畔是舒缓的摇晃声,在温暖的阳光下,眼皮逐渐合拢。
倏然,窗外蝉鸣乍响,齐声迸发,她眉间一拧,两只眼珠在皮下疯狂往复打转,旋即归于平静。
青苗陷入深眠。
……
青苗被拽着跑动,手心粘腻干涩,严重的异物附着使得那一片皮肤绷得紧。心痒了半天,还是抬起那只没有被牵住的手,便看见了脏兮兮的、敷有泥巴的手掌心。
她刚才干了什么来着?
对了,因为爸爸下楼实在太慢,她实在待不住,便用泥巴堆小人玩。
不仅衣服不小心弄脏了,还被爸爸逮住臭骂了一顿。
青苗仰头看向拽着她另一只手的爸爸,原本话多的爸爸此刻一句话也不说,逆着光影,头部黑乎乎一片,看不清神色。
沉默一路蔓延。
身体被拽动的不适,难受委屈的心理都令青苗再也熬不住,泪水不住流下,她哭喘着气喊道:“爸爸,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玩泥巴了。”
爸爸依旧没有说话,不过停了下来,黑乎乎一团的头影微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良久,才开始牵着她走动,这回的步伐倒是慢了不少,她勉强也能跟上,不再被拖拽着跑。
青苗被带着走了许久,路过许多诱人的店家,也穿过很多拥堵的路口,直走得双腿僵直无力,脚掌疼痛不已。
她好想坐在地上啊,能休息一会儿就好。
可是,青苗看着被光影遮挡的爸爸,好几次即将吐出的话语被原路咽了回去。
她不敢。
不过实在走不动时,她还是强忍着心中的害怕与担忧问道:“爸爸,我们要到了吗?”
“马上就到了,青苗,你看——”
这一回,青苗终于听见了爸爸的声音。
爸爸牵着她,伸出同样被光影笼罩后黑乎乎的手臂,穿过憧憧人影,指向了一个顶部笼罩着红色光线的肉摊子。
对了,他们是出来买菜来着。
摊位离这里不远,不过几步的距离。
青苗顿时心生喜悦。
终于可以休息会儿了。
她暗自庆幸着。
爸爸带着她来到这个贩肉摊位前,随即松开她的手,站着不动。
店老板个子很高,同样逆着光,青苗仰着头,一时也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觉得他的身体很宽。
“…&…#…&……”
他叽里呱啦地同爸爸说了些什么,随后咚咚咚开始剁肉。
油腻的薄案板在剧烈震颤,肉被割离的细微动静,剁刀与案板碰撞的巨大声音均在耳畔作响,青苗的心跳随着这种碰撞声鼓动,发颤,有种犯错被爸爸妈妈打骂时的感觉。
不管听过多少次,她依然恐惧着这种声音。
青苗蹲下来,不敢再看。
腿上的肌肉因为一时的弯折得以放松,青苗一边蹲着,手臂支起捂住耳朵,残忍频繁的响声被隔了一层,变得朦胧飘渺起来,视野似乎也跟着打转,连着蚂蚁群一起。
肉摊子底下的蚂蚁实在太多,密密麻麻的,成群结队地沿着石台子蜿蜒往上,往上……
“青苗,青苗,该走了。”爸爸一只手提着外面沾有血丝肉沫的黑色大袋子,一只手强硬扯起她。
青苗没有反抗,顺着力道站了起来,或许是蹲得太久,起来时眼前一阵昏花。
待遮眼的黑暗散去,便见案板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躯体,几个垒在一起人头用黑黢黢的,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对着她!
恐惧直涌而上,青苗已经感知不到腿脚的存在,她被迫留在原地与祂们流血的眼眶对视。
爸!爸!
她尖嚎着,脑袋一片空白。
救我!
救救我!
毫无回应。
没有人!
爸爸仿佛被隔离了一般,没有丝毫存在的迹象。
心理防线一下子被摧毁,泪水疯狂涌出,瞬间遮花了眼,视野一片模糊,心脏因为剧烈的跳动而一抽一抽的疼。
无边无际的恐慌蔓延开来。
而那些扭曲的影子还在变大,变大……
祂们在逼近!
青苗不断用劲,试图逃离这一切,但麻木发软的腿仍旧被钉在原地,纹丝不动。
突然!
“咚啪”一声!
像是西瓜砸地时的声音。
接着,静默一瞬,变为在黏稠液体里轱辘轱辘滚动的动静。
声音逼近!
是那些头!
那些人头来找她了!
青苗猛得开始敲打腿,试图唤回知觉,可是不行!
不管再怎么发力,双手打得发颤,腿部依旧没有痛感!
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
“……咚……咚……咚……”
有什么声音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那声音缓慢而沉闷,余音缭绕。
随着这奇怪熟悉的声音传播开来,腿部逐渐恢复知觉,麻痛难耐。青苗顾不上分辨,她疯狂使劲,试图操控原地不动的腿,逃离这里。
好在这回终于有了反应,双腿向后退了一步。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能控制大部分的肌肉群了。
电光火石间,黏稠的“吧嗒吧嗒”,滚动的“轱辘轱辘”……
所有动静消失了。
青苗身体一僵。
眼眶因为糊满泪花,只能看见红白黑三种颜色杂糅交错的扭曲斑块。
血色斑块却依旧不断曲折变换。
青苗呼吸紊乱至极,她粗喘着气,紧紧闭上眼睛,兜留不住的泪水顺着眼睑簌簌流落,脸颊一阵刺痛。
她呜哇一声,猛得睁开了眼。
一具支离破碎的无头残尸躺在她的身前,挨得极近。血腥油腻的内脏散布,暗红浓稠的液体汩汩淹向她,青苗忍不住后退,血液微弱的阻力带起啪嗒一片的动静。
那些头呢?
她喘着气,泪水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淌,视野再次模糊起来。青苗赶忙抹干净。
赫然!
“磕咚”一声,有一个东西碰到她的鞋子。
腿脚打颤的弧度猛得增大,险些支撑不住。青苗长吸了几口气,默数三下,逼着自己往脚边望去——一个沾有血液的长白发人头滚到她的脚面。
犹如察觉到她的注视一般,那头颅轻微动了动,似有转过来的迹象。
彻骨寒意顺着四肢蜂拥而上,青苗呼吸凝滞,腿脚发软得厉害,一下子跌坐在地,疼痛顺着尾椎传导,她忍不住倒吸几口凉气。
那人头真的转过来了!
死白的皮肤,微张的紫唇,空洞而不断淌血的眼眶,是全然陌生的样貌。
“……青……苗……”
那人头喉部被割断,舌头被挑离却还能发出细微的声音。
待意识到发音的内容后,青苗顿时头皮发麻。
祂在喊她的名字!
她已然没有力气爬起来,不得不以手代脚,狼狈向后梭动。
头颅还在逼近!
没一会儿,手肘因用力过度莫名一抽,青苗跌落在血泊里,她看着身上不断爬滚,试图逼近她头部的血脑袋,长吸了口气,用尚还有余力的的另一只手扫去,把它挥落在地,也顾不得黏腻湿软的触感,赶忙向外爬。
“……青……苗……”
断断续续的呻吟在身后反复响起,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在耳畔响起。
青苗下意识侧过头,一片漆黑。她后知后觉,那是眼窝。
黑黢黢的眼窝正面对面贴着她。
她猛地向后仰头,人头没再逼近,一直在唤着她的名字,面上的五官、表情飞速变换,最终定格为略带熟悉的模样。
看清模样的刹那,头疼欲裂。青苗捂着脑袋忍不住哀嚎着,她不知道这是谁,但直觉告诉她,她见过这个模样。
祂待在那里,眼眶淌血,嘴唇微阖,反复说了些什么。
“……青……青……苗……寨……祭……快……快……逃……”
“……快……寨……逃……”
“……祭……逃……”
这些话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听起来含糊不清。
青苗本就难受,只听清了她的名字与“记”“在”“逃”几个词。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她现在可不就是在逃?
但头越发痛了,像有无数根针反复在戳。
在某一霎那,不管是沉重悠长的鼓声,还是人头不知所云的呓语……所有的声音顿时消失,只余下她痛苦翻滚的嚎叫。
不久,爸爸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
“青苗,青苗,怎么了?”
光线瞬间收束,青苗回过神,她看着蹲着面前,面露担忧的爸爸,恍惚道:“要逃。”
“逃?”爸爸气笑了,拍了下她的脑袋,“你这孩子,不就是骂了你一顿吗?你看看你衣服,刚买的,被你弄了一身泥巴。不该骂嘛?小小年纪咋这么记仇,等你大了岂不是要飞?”
“行了,你就等着你妈说你吧,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青苗看着爸爸手上的黑袋子,慢了半拍。
对了,我们刚刚买好了肉,现在该回家了。
她摇摇头,试图甩开那种恍惚的错位感,跑着跟了上去。
依旧是一路沉默,不过爸爸再次牵住她的手。
青苗侧头望着黑乎乎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害怕。
是刚被他骂了的缘故吗?还是因为走得太快?
她不明白,只觉得心脏一路都跳得很快,砰砰砰得吵个不停。
好在,她终于看见道路尽头熟悉的房子。
马上就可以到家了。
只要再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
不巧的是,他们赶到时,信号灯刚由绿转红,但路上倒没有太多车辆经过。
爸爸牵着她,转瞬就要踏入斑马线。
青苗看着马路对面的红灯,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迫使她停下来,她轻轻扯了扯爸爸的手,仰头说道:“爸爸,是红灯,老师说不能闯红灯。”
爸爸没上过学,她以为他不知道。
“你读书读傻了吧。”爸爸只斜了她一眼,拖着她就走。
青苗不想闯红灯的,但才六岁的她又怎么敌得过大人的力气呢?
红得刺眼的信号灯,灰白相间的斑马线,原地不动的人影,飞驰而过的车辆,吵闹尖锐的鸣笛声……
一切仿佛扭曲了一般,那些人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是在嘲讽他们吗?一定是的吧。
青苗的脸烫得惊人,她从未觉得这段路口的斑马线是如此的漫长。她埋着头,不敢见人。
还差大半程。
那就快点,再快一点吧。
“呜————!”
刹那,一阵低沉,穿透力极强的鸣笛声从四面八方连连响起。
青苗忍不住抬头张望着,可是没有见着符合这种声音的大型车辆。
“呜————!”
那声音还在不断得响,越来越刺耳,越来越刺耳。
心跳一下子加速。
电光火石间,一辆大货车从左侧穿刺而来,车前的两只白灯晃眼极了。
太近了。
青苗脑袋一片空白,身体被钉在原地,呆呆望着那货车向他们袭来——即将撞到的瞬间,车头一拐,撞上了一旁的护栏,拖行了好一段距离。
但太晚了。
身侧空无一人。
黑红交错的痕迹从一旁拖拽到那辆货车轮底。下半身悬在外面,大量的血液车轮下瞬时扩散,曲折流向四周。
尖叫声此起彼伏,四面八方的人影迅速向内围拢。
青苗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一时反应不过来,思绪迟钝无比。她双腿虚软,五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心的余温还未散。
就在刚刚,就在撞来的前一刻,爸爸有一瞬抓紧了她的手,然后松开。
等意识到发生什么时,泪水如溃堤般直涌而下。
“爸——!”她尖叫着冲进人群,暗红的血液还在流淌,其间夹杂着一些暗红的碎块。
黑色塑料袋早已散开,里面的肉沫被压得到处都是,有一些还搭在爸爸外露的腿上伤口处,半融在一起。
青苗腿脚一软,无力跪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聚拢的人群逐渐散去,消失。
整个世界只剩下哭泣她,破碎的爸爸与高耸的货车。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别……哭……青……苗……”
熟悉的声音在车轮下响起,就在不久前,这道声音还说她读书读傻了。
青苗赶忙抹了抹眼泪,腿脚还软烂一滩,她顾不得满地血泊,撑着手往前爬去,“爸爸,你没事吧。”
车轮之下黑乎乎一团,她看不清爸爸在哪里。
“……有……一点点……不好……不过……马上……就……好了……”
爸爸的声音像卡带的磁盘,一卡一卡的,还有点虚弱。
“好的,那我等你。”青苗乖乖坐在他的身旁。
“……乖……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些肉沫整体往前了一段距离。
青苗紧盯着那些散落的肉,一瞬,两瞬……
突然!
那些肉沫飞速涌到车轮之下!
随即爸爸的腿开始蛄蛹,膝盖曲起又回落,像被翻过身,胸足不停挣扎的虫子。
青苗身体不住往后缩,两股战战。
不久,爸爸的腿不动了。
悬起的心稍稍放下,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待在这里,不过不敢再靠近。
车轮底下的黑暗噬人,没多久就传来咕叽咕叽似肉酱反复摩擦的声音,青苗听着胆战心惊。那声音响了许久,然后在某一刻停止。
她隐隐有些不安。
“砰”的一声巨响。
货车突然侧倒在地,溅起的尘土四扬,青苗的眼睛霎时飞入灰尘,激起一阵刺痛,她咳嗽了几声,赶紧别过头。
待眼睛的不适缓解,能看清东西后,她才回过头。
不见了!
爸爸的腿不见了!
只剩下大滩血泊留在原地。
青苗四顾张望着,左边没有,右边也不在,她翻爬起身,踉跄着向血泊走去。
一阵微风拂来,表面泛起涟漪,她看着血泊里狼狈慌张的倒影,不禁连连往后退。
“你在找什么?”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是爸爸!
青苗欣然回头,霎时被眼前的东西吓得跌坐在地,她尖叫着往后缩。
那是怪物!
一个杂糅错位的怪物!
“别怕,青苗,是爸爸啊。”怪物弯下腰来,额头上竖立的嘴巴发出诡谲的声音,祂朝着她逼近,血肉大敞的肚子里伸出一双干枯的手臂,手臂瞬间伸长,一把拽住她,一点一点向着肚脏拖去。
怪物竖立并排的眼珠上下乱闪,无数张噗哧噗哧裂开的嘴巴同时出声——
“青苗,爸爸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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