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爸爸来接你了。
……
青苗猛得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滚翻爬起来,一缕一缕的头发汗渍渍地贴紧头皮,浑身热气腾腾。
她捂着嘴干呕了一下,只觉得胃里一阵鼓胀与难受。
随着头脑逐渐清醒,梦里残存的记忆变得模糊。她隐约是做了一个恐怖的梦,和爸爸有关。
大概率又梦到了那场车祸。
满目的红在眼前隐隐浮现。
青苗连连摇头,甩开记忆的画面,三两下跳下床,光着脚板窜到桌子前,她一把抄起药瓶,慌里慌张抖出两粒胶囊,和着早上剩下的冷水,一齐吞咽下去。
药下了肚,她似乎安心了点,虚脱一般倒向椅子。
爸爸的样子她已经记不太清了,所有温馨的,痛苦的回忆最终都会定格在那场车祸。
青苗好像又看见了爸爸,他牵着她的手,侧过头来,滴溜转的眼睛半眯着,厚实的嘴唇高高扬起,满脸笑意说道:“青苗,爸爸来接你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她有一瞬恍惚。
但爸爸是永远不可能回来的。
她很清楚。
傍晚的落日烧红了半边天,青苗的视线飘忽到天际的红霞上,她定定看了会儿血色一般的云,突然回过神来,猛甩了甩头。
这一觉属实太久,一整天全然被浪费掉,她望着摊在桌面上纹丝未动的卷子,时间飞速流逝的荒芜与愧疚感顺着四肢蔓延至心间,直压得人沉甸甸的。
“叩叩叩”
寂静的屋子里一阵敲门声突兀响起,青苗吓了一跳,她扭过头。
“青苗,你在家吗?”
是何悦的声音,隔着紧闭的门,略显沉闷。
青苗一时没有出声,脑海里飘过这一天内发生的所有事,不由有些后怕与疑惑。她望着还在不停发出动静的门,又望了眼天际将落未落的太阳,没犹豫太久,跳下凳子跑过去开门。
“来啦。”她高声回答道。
“嘿,青苗,这个给你。”
门一打开,就看见眯着眼睛笑的何悦,她端着一个碗,上面倒扣着碟子,眼神接触后,她把碗递了过来,“这是我妈妈做的小酥肉,特意给你送来一份。”
青苗愣了一下,正要开口拒绝,何悦却没等她说话,强硬地把碗塞到她手里,边埋头嘀咕道:“先拿着,这个也给你。”
青苗慌手慌脚接住怼到面前的碗,看着何悦从斜挎的布包里翻出一摞厚本子,递到她面前,“你刚转来,进度可能不一样,我就想着你或许需要一些笔记。”
她果然注意到了。
青苗望着何悦真诚的目光,内心五味杂陈,有羞恼,又有点说不清的感动。白日里才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似乎也随着晚风飘逝了。
她故作镇静地把碗放在一旁的木架子上后,才伸手接过那摞笔记本,一并抱了个满怀。做完这一切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垂下目光,掐着交错的指尖忸怩道:“谢谢你。”
“你能用上就好,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还得去赶鸭子嘞。”何悦摸了摸后脑勺,爽朗一笑,“那就这样啦,青苗,下周一见。”说完,她胡乱挥了挥手,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不加思索的话甫一出口,青苗顿时就有些后悔,但何悦已经听见了,正回过头,满脸疑惑。
她内心叹了一口气。
就当是回报何悦的热心吧。
青苗想。
“赶鸭,”她有一瞬收紧了手臂,复又松开,“我来帮你赶鸭吧。”
闻言,何悦似乎愣了一下,她挠着脸颊没有拒绝,“好啊。”
青苗没再说什么,她跑步回去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几个大步跟上何悦。
寨子的边际有一条较宽的河塘,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几乎绕了大半个寨子,日积月累的冲刷下,在寨子低矮地形成一处深塘。
夕阳落在河里,水天一色,余辉如血一般散开,被潺潺流水与来回浮动的白鸭打碎又重组。
何悦也是真的外向,基本没有让话落地的时候,这种出口成章的开朗性子着实让青苗羡慕。她们天南地北地瞎聊着,远远的,便看见这一幕。
三两只墨点般大小的鸭子顺着岸边水流缓缓浮动,流向一定的地方时,扑腾着翅膀回向原地,等走近了,才发现更多的鸭子卧在附近的草丛里。
人一旦靠近,嘎声一片,鸭羽横飞。
何悦绕到一旁,捡起应该是提前放好的长棍子,轻轻敲在它们附近的水面,嘴里“欪欪——”地催促起来。
鸭子惊慌失措着,脚蹼踏着水扑腾上岸,混乱的动静惊起卧在草丛里的,拍水声,翅膀扑朔的动静,鸭子惊慌乱叫……整个场面嘈杂无比。
出乎意料的,那些鸭子受惊上岸后,虽然四散,却都往一个方向逃离。
“一共七只,齐了。”何悦用手指点了一圈,歪头道:“走吧。”
何悦家在青苗家的另一端,青苗沿着河岸又同她走了一段,临到岔路口,何悦转过身,笑道:“不用送啦,不然等你回去天都黑了。”
或许是灯光的缘故,崇山寨的夜晚比城市里的还要黑沉,伸手不见五指,即使有人家户的灯光,也像隔了一层,连声音似乎都被隔绝,模模糊糊,寂静无比。
青苗一个人住,尤其害怕这样的夜晚,所以她没有客套,停下了脚步,“好吧,那下周一见。”
何悦同她挥挥手,转身离开。
青苗驻留在原地定定看了一会儿,何悦走路一晃一晃的,背有点弓,身高随着动作起起伏伏,应该是左右脚受力不均的问题。
偶尔的,她也会抬起棍子敲在脱离队伍的鸭子旁,驱赶它们回归大部队。
再往上,便是闪烁着,滚动着的红霞,晚霞和顺地点抹远处矗立的峰尖,顺着蜿蜒的山脊流下,为前路暗沉的树冠镀上碎金,最终洒落在何悦的身上,温柔极了。
青苗隐隐觉得后悔,早知道就不来了,她除了陪何悦闲聊,没帮上什么忙,有这功夫,卷子估计都写了一面了。
想到这里,又有些泄气。她转过身,踢着路上的小石块,踏上回家的路,但没走几步,草丛里一闪,有什么东西把光反射过来,有些刺眼。
青苗自认为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或许是不想面对,总之,她靠近了反光处。
一个黑色的,被皮绳穿过的珠子静静的隐在岸旁的草丛里,如果不是这个角度反光,很难被人发现。
倏然一阵长风吹来,水花拍岸。
最重要的是,这个珠子她见过,在陈欣的脖子上。或许这么说很奇怪,毕竟这只是一颗寻常的珠子,但青苗就是知晓,这就是陈欣的东西。
珠子随着光线的变动闪烁,她伫立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她弯下了腰。
圆珠触手生凉,放在手心,沉甸甸的。青苗转动手掌,看它在手心里翻滚,好一会儿,五指才向内蜷曲。
她握紧了珠子,往反方向走去。
长风席卷,水流翻滚的动静愈发大了,河塘最中央黑沉沉一片,有几个气泡咕嘟咕嘟冒出,旋即恢复平静。
陈欣的家又是在另一个方向,也是在寨子边际。说来也是恰巧,以祠堂为中心,她、陈欣、何悦与孟笙的家分别位于祠堂东南西北这四个方位。
青苗一路上脚步虽不停,心里却不住地打退堂鼓,即将抵达时,更是迟疑。她感受着掌心被焐热的珠子,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自作多情。
面前的房子门窗紧闭,屋前的晾晒场地空空荡荡,不像别家户农作物晒得满满当当,场地左侧自架的水龙头没有拧全,正缓慢滴答出水。
青苗深吸了一口气,四处张望着,见没有人经过,才大步上前,敲响了门。
“叩叩叩”
她敲了三下,便静静等待,像一个奔赴刑场,等待落铡的人。
时间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过了一小会儿,依旧没有回应,青苗又敲了几下,决定再等一会儿,如果还是无人回应,便离开。
时间无息过去,就在她打算离开的前一刻,窸窣的动静响起,是从门内发出来的。
青苗手忙脚乱理了理睡毛躁的头发,扯正衣服下摆,拍顺皱褶,慎重其事。
“咔哒”一声,铁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发出一阵嘎吱的杂音,防盗栓的链条横亘在中间,一只眼睛从门缝里露出,白睫眨了一下,正望着她。
有部分过于冷白的皮肤也从门缝里透出,白皮浅瞳,是陈欣无疑。青苗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嘴上却道:“是陈欣吗?我是你的同学青苗。”
她想到这是第一次同陈欣交谈,语气不由放缓,调子温柔,“你好像有东西掉在了河边,怕你着急,我给你送过来了。”
“等一下。”陈欣的声音在门内响起,青苗不由揉了揉耳朵。
铁门一下子闭合,链条摇晃声响起。青苗握紧了手中的珠子。
接着又是一道咔哒声,铁门一下子被拉开,纤细匀称的漂亮少女依靠着门樘,露出一身洁白似雪的肌肤,正恹恹望过来,晚风吹拂,白发纷飞。
活色生香。
杂乱的念头一闪而过,青苗大饱眼福,目光触及她的脖颈时,扬起的嘴角一僵,那里——陈欣莹洁的脖子上有一条同她手里一模一样的黑色皮圈。
她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再没了先前镇定自如的神色。
青苗慌里慌张拿出手心的项链递给面前的人看,“这个是我在河边捡到的,我以为是你的,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
四肢都在发热,脸上似乎沁出不少汗珠,隐隐发痒,她窘迫得紧,想赶紧逃离这里。
“不,这就是我的,谢谢你。”陈欣却平静道。
一抹冰凉从手心点过,一瞬而逝。
青苗下意识蜷缩了指尖,那奇怪麻痒的触觉似乎还残存着。她背过手,恢复了镇静,但一想到自己刚才的窘样,不免又有些懊恼,便小声道:“能帮到你就好,那再见了。”
她看着依旧安静的陈欣,朝她点点头,转身就要走时,空灵的嗓音在身后突兀响起。
“你吃了肉,别再靠近她们了。”
青苗身体一僵,她猛地回过头,却只看见阖上的铁门与漆黑的窗,嘈杂的虫鸣四起,天地一色,暗潮涌动。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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