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陨

我在山中。

这里群山环抱,鲜有人烟。我跪坐于山头,等候一道天旨。

天空忽然变红,像沥血一样从浅蓝烧成血红色,整个天空都在燃烧。燃烧的天空传来轰鸣巨响,有什么东西正以极速坠向这里。

大地也震动起来,似因天中那东西的到来兢惧地颤抖。

耀眼的光芒穿透云层刺向大地,我下意识用手遮住双眼,继而面前一声爆裂般的轰鸣,气浪直逼面前,碎石横飞。天外来物已经撞击地面。

过了许久震动才停,我睁开眼,一块篮球大小的陨石静置眼前,上面可见高温烘过澄澈透明的红,滋滋冒着烟。周围已成平地,方圆半里寸草不生。

距离陨石落地点这样近,我竟毫发无损,仿佛我已然和这个世界没有了联系。

有人在我身后自言自语地低喝,“妖石!”

一黑衣修士穿透了我走上前,拔出手中宝剑,将陨石劈成八块,又将八块碎片抛向人间。

光阴变化,此地重复向荣。又见一长者携八石而返,念念有词,“此等妖物,可散不可聚。聚恐生异端,散必有天灾,如何是好?”

长者用一种灰白泥浆将八块碎片分别包裹,闲置地上与普通顽石无异。岁月荏苒,野草疯长,唯有石头存在的地方像被诅咒一样,寸草不生。连生命顽强坚韧的野草都不敢靠近这些石头。

一个黑发白衣青年来到这里,对石长叹,“生非命薄却如今,只奈何世间竟无一双能驾驭你的手啊。”

青年将八块顽石打磨成石板,带离这里。

又是多年过去,一个背着铁箧的男人来到这里,操纵一堆铜人铁怪,建起了一栋高楼。我站着的地方建成了一间石室,石室有门无路,四壁上共有八个缺口。

男人拿出八块石板,小心翼翼地将之一一嵌入。至此,石室就完全封闭了,只留一扇天窗。

负箧男人离去的时候关闭了机关,石室里一片黑暗,黑暗中有八团火光跳动。

有人在我耳边低语,声音飘忽不知远近,“天降神石,以神火炼之,辅以万千捶打,可得利器,是恶即斩。”

又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和之前那个缥缈难寻其踪的声音相较,显得更清秀儒雅,像个文艺小生。

但他所言同样是不可质疑的神喻。

“以天赐之石,锻荡魔之刃。从此受任天命,不可违,不可弃,此为为人之尊严。”

火光忽然耀眼起来,光芒中可见八块石板汇聚一处,有烈焰在煅烧。

“尝疾苦,品心酸,可知世路难行。然无所畏,无需惧。持裁决之利,审判之锋,循其所往,你终将到达所欲往之地。”

眼前的石板已然又变模样。在极高的烈焰中,鄙陋的外层剥除,八块通体乌黑的矿石碎片融为一体,又一分为二,各自成一把利器。

锻铸完毕,锋芒初现。两把长刀静静悬浮空中。一柄纤细精巧,一柄颀长大气。

我伸出手,握住刀柄。刀身忽然放出耀眼光芒,身处光芒中我不得不闭上眼。

那个小生又开口,“千万记住,世上绝无一人会代替你拿起刀剑,一言一行终须自明,凭心而行后果自负。”

我不出声回应他,只是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去吧,有的事必须你自己有所觉悟。”

一阵加速下坠的失重感,突然到我几乎要叫喊出声。

我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再度睁开,才看到白灰的天花板。

一个没什么好气的声音响起,“醒了?我去打水,你洗个脸。”

我转头看,是萧薰儿。不过不像我以往认识的那个萧薰儿。

她带着气,不想理我,可又不得不照顾我,所以根本不等我回话,就起身要走。

我没有拦她,转头去看天花板。那一片片木头叠成的天花板是树木的尸体,静静躺在天上,一个挨着一个。它们身上的纹路纷繁复杂,像被看不见的手扭曲的线。

门被推开,萧薰儿抱着一个铜盆进来,放在床头,“洗洗吧,你脸上太脏了。”

我支撑着坐起来,用手捧起水往脸上泼,水珠溅在我的衣领上,我往后缩躲避水珠,却不防一脚踢在柜子上,疼得我条件反射一样躬身。然而我一埋头直接埋进了水盆,差点直接掀翻整个盆。慌乱中我扶住柜子,水盆晃了两下,没有被打翻,但晃出来的水整个泼在我身上,打湿了我的前胸衣衫。我紧紧抓着桌沿稳住自己,整个人都弓着。脸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掉,我只能闭着眼睛,怕那些水珠滴到眼睛里。

萧薰儿拽走了毛巾,往我脸上擦,动作很不留情,擦得我脸有点疼。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的动作重新慢下来,一点点擦我的眼角。

“你真是……连脸都洗不好吗?”她的话很没好气,像一个伺候小祖宗到不耐烦的母亲。

我没有答话。

她擦完我的脸,转去收拾水盆,边收拾边说,“韩云鬼去内院了。”

“我知道。”我点头,脑袋里空得什么都不剩。

其实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我知道自己很难过,可是难过的感觉太淡了。我好像已经分裂成了两个自己,另一个我坐在我旁边,连话都不想说。而我清楚地知道她很难过,可是无法亲身体会她的感受。

于是我拍拍旁边那个难过的我的肩膀,“喂,我是不是该哭一下?”难过的我偏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不知道在看哪里。

萧薰儿转头看我,“你知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萧薰儿恨恨地要来戳我脑门,“追上去啊。你不修炼,不进内院,真的就见不到他了。”

我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上的水渍,“见不到就算了吧。”

“什么算了,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你宁可放弃喜欢,也不去努力跟上他?”萧薰儿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瞪着我,“只要你努力修炼,明年和我一起进内院,还怕追不上他吗?”

“开玩笑,我努力一年就能进内院,那那些辛苦修炼好几年的不是不用活了。我现在连斗者都没到,难道一年我能蹦到大斗师不成?”

“你现在开始,就还有机会,但你不努力,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萧炎哥哥一样掉到三段斗之气,一年就到了斗师层次,他都能做到,你为什么不能?”

“哈哈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结果没忍住笑出了声,就连旁边那个难过的我都回头看了我一眼,“萧炎?萧炎他是天选之子啊,你拿我和他比?”

“为什么不能比?他也曾经一蹶不振,也受人欺负,可他一样站起来了。只要自己肯努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没忍住又一次笑出了声,笑过之后我又想叹气,“小姨,我不是萧炎,我没有那么厉害。我修炼得再努力,也不可能追得上你们,追得上韩云鬼的。”

萧薰儿这次彻底爆发了,她将毛巾摔在水盆边上,“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没用?总是说自己不行,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地偷懒了吗?你什么时候真正全力以赴地去为目标努力过?每次都这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然后安慰自己说是命运,你就这样自欺欺人,到死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又来了。她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就认为别人也一定这样。可我和萧炎,和她,根本就不一样,她怎么能拿我和萧炎比?还说我努力就能和萧炎一样连蹦好几级?我是修炼也学不好的学渣啊。

再说了,我真的没有努力吗?谁活着不是拼尽全力的?她可以在酒温饭足的基础上尽情追求自我实现,因为物质从来不是她需要忧虑的问题。可我呢?我们呢?光是活下来,就已经用尽所有力气了。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地回答她,“小姨,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你从未经历过得不到,才觉得我不努力,可……我要是不努力,怎么在萧家活下来?难道我刚进萧家那几年,差点被萧宁整死的时候,也是在靠你的帮助度日的吗?旁的不说,那个每天伺候你给你点灯的婢女,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她不努力吗?她叫兰花,家里有两个兄弟,一个好赌,一个好酒,全靠她在萧家做工做得好,才给了她大哥一个看门的职务。可你知道她后来怎样了吗?她大哥私收珍珠粉货商的“门敬”,被萧家查出来,活活打死了。她二哥醉酒壮怂胆到官府去告,可萧家财大势大,打死一个下人算什么?兰花劝她二哥,他二哥酒醒了也后悔,可还没出衙门,就被萧家管事叫扣了个侮辱萧家的罪名,打断了两条腿。兰花不努力吗?不努力怎么能混到跟着你伺候你,可她就在你眼前,你都看不到。你嫌她天天哭丧着脸晦气,把她赶出了屋子,她立刻被送去柴火房,后来生了病,也被赶出了萧家。”

萧薰儿脸色煞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震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怎么可能,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会不知道?她根本什么都没跟我说,也没有人告诉我。”

“她当然没说,她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你赶了出去。而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就被赶出了萧家。”

“这只是她一个人,是个例。她的遭遇也和你无关。”

“是,是和我无关。跳井的芍药,碰墙的蕊珠,还有廊外那个冻死的四儿,都和我无关。他们都很努力,可他们都死了。我还能活下来,因为我依附着你,靠你搭救。如果你没有看到我,我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小姨,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努力就有回报。有些人根本连努力的资格都没有,就是这么不公……”

“住口!”她喝止了我的喋喋不休。

萧薰儿抬起手,指向门外,“你走,马上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没有回话,起身就走。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负能量而让她感到厌烦,也已经习惯了她恨铁不成钢的暴怒。我懒得和她争下去,几乎是像逃离一样往门外走。出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难过的我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白毛死小孩看到我的时候,手指间烟头都掉了。“哎哟哎哟,怎么了怎么了,又什么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过来拉我,“来来来,坐坐坐,有什么事,跟我说说。”

我坐在草堆上发愣,半天才磨磨蹭蹭开口,“韩云鬼走了。”

白毛死小孩一点表情都没有,“嗯,就这?”

我麻木地点头。

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笑了笑。

我想开口补充点什么,一瞬间卡了壳,不知道怎么说。又很想告诉她我变成这样的原因,这么一急,竟然眼泪就下来了。“我……我……”

“别急,慢慢说,啊。”她哄孩子似得摸我的头。

我想稳住情绪把事情理一下,好整理一套词出来,可是一回想起韩云鬼乘着黑鹰飞走的画面,悲伤的情绪一瞬间涌上来。那种汹涌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抱住头嚎啕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这么放声哭喊。

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其实是这么悲伤的。在萧薰儿面前,我明明一点泪都掉不下来。到了白毛死小孩这,我就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委屈地号哭,好像哭得大声了就会有人把韩云鬼从内院抓回来送到我身边一样。

白毛死小孩不安慰我也不再摸我头,她幽幽点起一支烟,在烟云缭绕里回忆起烟云一样缥缈的过往。

“你……想怎么样?”

我号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想……我就想看到他……可他真的走了……他去内院了……”

白毛死小孩苦笑着叹气,“丫头,有感情,要受罪的。”

像一道惊雷轰响脑海,我狠狠地打了个寒噤,吓得连哭泣都忘了。

什么意思?

白毛死小孩说话从来缺斤少两词不达意,可这话她说得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或者夸大其词。

“有感情就要受罪,受什么罪?人没有感情还能叫人吗?”我胡乱擦了眼泪看着她,声音控制不住地高了好几度,嚷得她捂住耳朵表示抗议。

“要自私,越自私,越好。你,你不会自私。”她躺在草堆上,闭着眼睛。

“自私的人也有感情啊,哪个人没感情?自私我就能活得好吗?自私那些人的脚就踢不到我头上来吗?”

白毛死小孩一怔。她睁开眼睛,像只感觉到危险的猫一样。那一瞬间她全身都紧张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放松下来。

“是啊……自私,也要死。没有办法。”

我稍稍冷静了一点。我怕我再吵闹下去,连她也会不耐烦。我往角落缩,抱住一堆干草,好像抱住一个暖炉一样,感觉没那么冷了。

冷?奇怪,现在不是刚刚入夏吗?

白毛死小孩自己点了根烟,顾自抽起来,吐出一串串圈圈,“别伤心啦,反正开始就没可能。命运想玩,总能玩你,你招不住。”

我也苦笑起来。真是无力的自嘲啊。

前人说得对,有情皆孽,无人不冤。有感情,就要在人间受折磨。等有一天折磨到无情了,回到天上了,才能重新得到平静的日子。

“哭好了?没事就走吧。”白毛死小孩继续喷云吐雾。

我这才想起来,来这原本不是为诉苦的,我有事情要问她。

“你知不知道,南山楼那个石室里的机关,有八块石板的那个?”

白毛死小孩一愣,“怎么,你想学机关术?”

“不不不,我就想问问你,那八块石板是不是有什么来由?”

白毛死小孩欲言又止,“唔,怎么突然感兴趣?”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降陨石,有个人建造了这栋楼,然后用八块石板做了机关。这八块石板好像大有来历。”我隐瞒了神秘人在我耳边说话的部分。

白毛死小孩忽然凑过来盯着我仔细地看,看得我浑身发毛,“怎,怎么了?”

“你为什么做这个梦?”白毛死小孩看我的眼神很怪异,像在看一个死人。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白毛死小孩又吸了口烟,“那石板,是‘天石’。”

天石就是陨石,大陆的人都把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叫做天石。

“天石落地的时候,灾难发生,地震洪水,很多人死了。说这是‘妖石’。有个人把石头分成八块,扔到大陆。妖石碎片还是灾难,土地不能种,人都被水毒死。又有人把碎片包起来,放到一起。不知道怎么包的,但是没有出事了。之后人忘了妖石。之后有个人,他很聪明,很厉害,别人都不懂,他知道石头其实是宝物,但他用不了。他把石头做成机关,建了这栋楼。”

白毛死小孩说完后,忽然发起愣来,过了一会才回神。回神后她深深地叹息,这口气叹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她没有解释。

我点头表示明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梦的后半部分说了出来,就是神火炼金的那一段。

说完以后,白毛死小孩惊疑不定地看了我好久,才苦笑着开口替我解惑,“什么神火,就是异火,异火烧,可以拿碎片。用锤子打,就能造刀。没人试过,用异火打刀。大陆的人,很自傲,瞧不起武器。”

武器?我也哭笑不得。难道是哪位前辈大师托梦给我,看我可怜巴巴就给我来点刀剑防身?背着刀剑行走江湖,这不是我的戏路啊,没出新手村就让人砍了吧。

罢了罢了,既然梦都托给我,置之不理也太不给那老前辈面子了,我姑且试试吧。这事还得找萧薰儿帮忙,异火这东西我没有,变也变不出来。

不知道萧薰儿肯不肯帮忙,怎么跟她说呢……

萧红是一个很负能量的人,大家万万不可学她。负能量的人是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的,他们如黑洞一样攫取你的阳光,却给不出任何回报;他们曲解所有的善意,过分地自暴自弃和逃避责任。

某些时候他们因为看到了世界悲观的内核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但真正的英雄永远是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后,还依然深爱着它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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