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暗处涌上表面泛起层层的涟漪,翻涌的声音如同檐下银铃晃荡。
年满十九的郑道青如彼时少时一般望着泉水,一身淡蓝的袈裟缠身跪坐于寒泉前,闭目静神面无情绪,远看似一株超然物外的佛莲。
他身侧躺着的是他从不离身的暗银色本命剑。
他忆起一些往事,身上的衣物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而后瞬间归于平静,心神也静下来聆听涓涓源水的细响,感受寒气侵体带来的封闭知觉的麻木。
郑道青将自己罚于此枯坐到天黑,长袍宛如花瓣于地面展开。他如今已长成,眉眼标致面如冠玉,更是生了一副长垂的眼睫,如若不是那个邪性的剑,远看倒真如谪仙般,神圣得不染风月红尘。
不少来往的人朝这边看,他对此倒没什么反应,心无旁骛地打着坐,直到夜朗星稀月明高高挂起才起身抖了下衣袍,转身前往僧舍。
与在衡山门时目中无人的习惯不同,在此沿途路上若遇到禅寺的僧人,郑道青都会在胸前双手合十微微垂首朗诵一句“阿弥陀佛”,再接着走,可谓之一种心神磨练,令他三年来收敛了清高的性子越发成为了人人心中真正尊师重道的好弟子。
三年了,足以让他活像变了个人。
僧舍设在寺庙后院,上下两层,而他的寮房在二楼。
他走上阶梯,步子掷地有声,刚进了门,转过角几声零碎的闲言传来,偶然间捕捉到一句“他是谁?”让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
细细的碎语清晰地传来,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据说可能是郑掌门的私生子。”
“私生子?”
“天呐。”
私生子。郑道青的眼睫垂下,看不清楚神色。
“可信吗?”
“不知道。但如若不是,郑掌门这么宠他怎么说得过去呢。”
“连带住持对他都关爱有加,果然还得是有后台的啊。”
郑道青恍若未闻地推开门,在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到自己的床头柜前,取走了睡袍,又径直走出去。
屋里的人虽无恶意,眼下却因嚼人舌根而各个慌了心神,眼下左顾右盼着,几张面孔都瞪圆了眼睛。
“你说他听见了吗?”
“这么近肯定听见了啊,你个傻和尚。”
“拽什么拽这人……”
郑道青对他们的这种好奇与八卦并不予理会。待他洗漱好他又旁若无人地走到自己的床前,悠然地躺下,仿佛八卦的中心不是自己。
他的邻窗是一个没什么心计的善人,此时投以友好的目光看向他,伸出手戳了戳他说道,“道青,你又去寒泉了啊。”
郑道青本不想理会,想了想还是闭着眼睛低低发出了一声“嗯”。
说罢他心里免不了暗自叹气。若是放在以前他绝对不会回应,可惜现在这个形势总归算是寄人篱下,不能再我行我素肆意开罪他人了。
郑道青越想越觉得这高山寺庙待不得,早日学会独门的闭气功就早日离开。
小和尚又长吁短叹道:“寒泉虽是修炼闭气功的绝佳之处,可那闭气功毕竟是绝学,不是那么好练成的,你不用着急啊。”
郑道青点了点头不说话,态度更显冷漠。
小和尚看他不太积极,以为他是困了便也自讨没趣地不再搭话话。
其他人互相瞥了两眼,见此状也逐一躺下,皆在这片宁静中安然入睡,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也间接响起。
夜深人静时分,正当一寮房的人都进入梦乡时,郑道青缓缓睁开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瞳孔在黑夜间更显幽深。
他脑中回想起屋舍中窃窃私语的几句“私生子”,轻轻抿唇,心里只觉得可笑。
郑道青时常想,那人一定是恨他的,觉得他的存在带来了莫大的耻辱,但又舍弃不下他在武学上的天赋,便早早下定决心将他培养成一个能够光耀门派的武林首席,无情无感,只将毕生都投入衡山的一阵阵震天的抽剑声中。
不然,父母爱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怎会有父这般凉薄狠心。
郑道青闭起眼睛。
熟悉的漫天冰水在梦境中没过他的头顶,如坠冰窟,寒彻入骨,像往日一般将他拖入深渊,沉沦于此,再也不见天日。
第二日一早太阳初升时众人便打着哈欠进入殿堂,各个一进入时就熟练地往侧房去,取出蒲团就地铺上,随即安安分分地盘坐收敛疲态开始诵经。
殿中烛火不尽,前方是一众铜壁金身的佛像,深色的眼瞳慈悲悯然地俯视着殿堂内众人。郑道青在住持坐下第一排的第二靠右,位置虽靠前却也不显眼,此时嘴中念念有词的同时手中不忘在层层的袈裟下梳理着几条穗子,手中将它打了个漂亮的平安结插了进去。
一声碎碎的脚步打破了统一诵经下整齐,一个小和尚走到最前,朝住持的耳朵里低声传了什么话,年迈的住持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侧身看向右方的郑道青。
郑道青察觉到目光后将穗子收入袖口中,长睫抬起看向住持的方位。
住持脸上细纹尽显,为了不打扰早经他尽可能压低了声音沉声道:“道青,郑掌门来信。”
郑道青起身面无表情地离殿。在殿外,他手中展开了一封简短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笔:
师公即日回门,你陪同他一起回来。
郑道青看了许久无声,半晌后抬头朝小和尚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郑渊公?他心里嗤笑。那老头子居然还在寒泉禅寺,他却一次也没碰到,看来是真闭关了。
郑道青敛去情绪走回殿内,看起来神色淡淡,步履却愈来愈快,在烛火明燎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周围的人还在念经,他也融入众人开始念,念的却不大专心,手上把玩着穗子心里想着事。他抬头瞥向住持,看到他仍阖着目无情无感地念着早经,手中转着一串佛珠,已入花甲之年的面上布满细纹。
还是等早经结束再说。他心道,也学着阖目静下心来。
早经结束,尾音缭绕,殿内充斥着放轻的脚步声与蒲团被拾起的声响,郑道青缓缓睁开眼睛,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界里。
他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原本要干的事,抬眸注视着住持的方向,见他还在被人扶着缓缓起身,这才悄悄放下心。
住持冲身边的沙弥们一笑,低沉的声音响起,“辛苦了。还得伺候我这把老骨头。”而郑道青则无声地走到他身边。
“住持。”郑道青压低声音,“我有话想跟您说。”
绝大部分的和尚已离去,住持抬头瞥了他一眼就吩咐其他的离开,很快殿内只剩下二人的气息与一弯燃香。
“说吧。”住持甩了甩袈裟,重新盘坐回蒲团上。
郑道青选了个离他近的蒲团跪坐,迟疑了片刻才组织好了语言。
“祈老,请帮我突破闭气功最后一境。”郑道青毫无迟疑地跪了下去。
他知道住持对他青眼相加,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禅寺中帮衬着他,能教的也倾囊相助。他并不担忧住持不会帮他,也更不会舍近求远等着机缘降临自己头上而放弃求助。郑道青向来就很会琢磨长辈的心思。
祈老睁开阖着的双目,悠悠看向郑道青。
“闭气功?”
“是。”郑道青道。
祈老转了转手中的佛珠,“你在练闭气功?”
“是。”郑道青又道。
“闭气功乃是禅寺绝学,你可知道?”
郑道青顿了一下,“弟子知道。”
住持扬起慈祥的笑容,“你若是想学,为师必定教你。只是你可知为何你自己迟迟学不成,因此求助于我吗?”
“弟子不知。”
老者站了起来,抬头看向众佛众神:“你刚刚在这里打坐的时候,在想什么?”
郑道青脑子飞速地转了一下, “弟子在想衡山。”
“不是。”住持摆了摆手,“我是说你后来第二次打坐时,在想什么。”
第二次?郑道青若有所思。
“弟子什么也没在想。”
住持缓缓点头:“对。你什么也没在想。道青,你心不静才练不成闭气功。”
郑道青抬头看向他。
“若是你心如明镜,魂灵澄澈,置身于一种忘我的境界,你就能学成。你刚刚打坐时是否觉得四下皆空,听不到一点声音?”
郑道青想了一下:“是。”
“那就对了。”住持勾唇一笑,“你这才是进入忘我的境界了。”
郑道青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住持走向他,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叹道:“道青,你天赋异禀,是天下武林人的希望,为师三年前就看到了,切勿操之过急,你若静心学成结局定能众望所归。”
郑道青静静望进年长者深沉的眼睛里,“我明白。”
住持收回手,坐到自己的蒲团上打起坐,声音不紧不慢,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那你现在能说,这闭气功,你为何非学不可了吗?”
*
郑道青出殿时正午的阳光正刺眼。
他将剑穗收入自己的袈裟内层中,随即又去了一趟禅寺的藏经阁,在那儿讨要了几张信纸,惹得那边的管事和尚瞅了他好久。
他抽出了一叠纸,递给郑道青时抬眉看了他一眼,“写信给衡山?”
“不是。”郑道青如是说。
管事和尚又抽回了几张纸,重新递给他,“还以为你终于舍得写信报平安了。”
郑道青笑着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寒泉禅寺上下与他最熟络的并非是同参或他的住持师父,而是眼下这位藏经阁赵管事。
郑道青想了想,又加道:“就算写也不知道给谁写。”
赵甫的眼睛也没抬就回:“师父?同门师弟妹?哪个不能写?”
郑道青又摇了摇头。“他们都与我不熟。”
赵甫只是呵呵冷笑。“怪不得你来禅寺这么久了,也没见你交什么朋友。”
郑道青恍若未闻。若真是写,郑道青心想,那也只能写给草屋里那个老头了。
“哦对,”郑道青将桌上的一支毛笔拿走,边写边说道:“我明天要回衡山了,告知你一声。”
赵甫面上无波澜,“好。”
郑道青速速写完了一行字,这才缓缓抬起头,眼神略有些深邃,“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外面那位。”
赵甫平静的脸上终于闪过裂痕。他顿了顿,有些心虚地朝他一笑,“这下是我要写信了。”
郑道青缄默不语,相当于默认。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写完的纸条,上面赫然临着几个大字:夜半,寒泉,约战。
他悠然将纸条也收入自己衣服的内层中,摸出了剑穗,找了个躺椅仰首把玩着。
赵甫写着瞥了一眼剑穗开口:“送给谁的?”
郑道青将剑穗在指尖绕了个圈,“师妹。”
对面嘲讽道:“不是说不熟吗?”
“走之前闹了点小矛盾,很久没联系了。”
“啧。” 赵甫吹干了纸条,“同门师妹你也能吵跑啊。”
郑道青起身,“不是我惹的。她自己无理取闹。”
赵甫将信小心翼翼地叠好,又放进了信封里封了口,“那你编个剑穗以为就能哄她开心了?”
郑道青垂首看向他手中精细的剑穗。
“这是另一件事,是我的补偿。”
赵甫不再去管他的恩怨。他将信封双手奉上,郑重地说:“一切保重。还有,以后少做坏事,退一步海阔天空,恩怨皆消。”
郑道青知道他在说他刚写的纸条。他虽不信这些,却也知道赵甫是为了他好。
他将信封收下,看向赵甫的眼神里少了些玩味多了些真挚。
“多谢。你也保重。”
言毕,他揣着兜里的好几样东西转身就走,先是回了趟寮房将剑穗和信封摆在了床头柜里,接着又戴着剑出了趟门,转过僧舍的一角,手在袖底一转就将纸条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一个寮房里正对窗户的柜台上。
干完这件所谓的坏事,郑道青难得有了好心情,勾唇进了斋房吃饭。
等他悠哉吃完,太阳已经没入山海。他淋着日暮走向他再熟悉不过的寒泉,应付他亲自下的战书。
天日渐晚,寒露凝结,他眼前几个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身,身影在斜阳下拉的很长。
领衔的和尚人高马大,披着一身袈裟,脸色冷如一体冰山,向郑道青投去古井无波的目光,如看死人一般。
郑道青望向寒泉禅寺这位与弟子同流合污的香灯师,冷笑了两声。
他身边的人则没那么沉得住气,看着他的眼神里有恨意亦有鄙夷。弟子里领头的吕畅斜眼看着他,朝香灯师低声说道:“今天要怎么打?”
香灯师淡然回应:“速战速决吧。”
郑道青扫过手里拿着各种凶器的一排人,掌心也朝剑柄靠拢。
“速战?”他挑眉道,“我要你们跪地求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