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郑南移望向在他面前跪着的弟子沉声说道:“一周后的武林大会,我要你夺冠。”
郑道青低垂着头道了声好。
于是他在武林大会上展露锋芒,一扫年轻一辈的侠客夺得魁首,让江湖都听闻他的名字,一时风光无限。
不仅如此,寒泉禅寺的住持当下就放言要了这弟子带回寺里传学,郑南移也没驳回,于是郑道青就顺理成章地入了禅寺。
他每日除了早经晚经的打坐,就是跟着同参练体术修养身心,闲暇时间还会拿着他们的各种武器钻研,像暗藏玄关的珠串,能打人的扫帚,全被他学了个遍。
当然,他最想学的还是寒泉禅寺的绝学闭气功,可惜他一个外来人不太好偷师学艺,只好日日接近住持,等得到他的赞赏和偏爱再开口。
少年人光芒太盛,总是惹人眼红。
他跟着同参扫门时,吕畅带着一众小弟们拦了他的路。
吕畅家境不好,小小年纪就被家人托付给寒泉禅寺,但他胜在体格不错,练起体术很快,于是很快被禅寺里的各种师父青睐,总是揽一些监管弟子的活。很快,他的虚荣心和傲气也跟着位分增长。
他早在听说武林大会魁首的郑道青来了寒泉禅寺后就想探探他的底。他已二十一,武林大会又在改革后只给各大门派的年轻弟子参加,他过了能参加武林大会的年龄,自然也就不屑于这个魁首之名。他不信十六岁的郑道青有实力打赢他,只觉得他的武功在小一辈里略微好一些罢了。
于是他上前去,拿扫帚敲了敲郑道青的肩,下巴略微抬高着说:“喂。武林魁首,要不要打一把。”
郑道青个子还未长成,抬眸瞥了他一眼。
“不。”
他绕开吕畅,安安静静地继续扫着他的地。
吕畅笑了一下,并未被冒犯。
“小孩,你是郑南移的私生子吗?”
郑道青手部动作停了下来。他冷冷看向吕畅,而吕畅因达到目的而勾起了笑容。
“这又不丢脸。他好得也收你做弟子了,父爱难言。”
其他弟子也跟着吕畅低低发笑。
郑道青深深看了他一眼,久到吕畅心底都起了一丝异样,而后低下头继续扫地,恍若未闻。
吕畅一下怒意暗起。
他定了定神,转而又说道:“那你母亲是谁呢?你知道吗?”
“你爹当年和谁有了一夜情呢?”
他又接着道:“你不好奇吗,郑道青。你爹迟迟不认你,是觉得耻辱吗?”
郑道青句句听了进去,却都没回应,继续低着头扫地仿佛吕畅只是在狗吠。
吕畅见起不到作用,又换了个话题:“你那废物师妹呢?她也是私生子吗。想不到你爹还挺风流。”
郑道青握紧了扫帚站直了起来。“师妹不是废物。”他说道。
吕畅太沉浸于思考激怒郑道青的语句,以至于听到他的回应他一下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我说。”郑道青扭头看向他,“我师妹不是废物。”
吕畅听闻仰首大笑。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身边的人,其他人马上附和道:“那你师妹不参加武林大会?”
“郑南移有了这样的孩子更觉得耻辱了吧,所以什么场合都不带她。”
“你呢?怎么不帮着点你妹妹。”
郑道青终于有些烦了。他在人群中找到吕畅,朝他喊道:“在哪儿打?”
吕畅闻言一笑,背着光像青面獠牙的怪兽,“就在寒泉吧。让它见证我打败魁首。”
郑道青面无表情,说了声“好”,心中却想着怎么在不惊动其他长辈们的情况下把这个人揍老实。
二人如约在寒泉相见。
郑道青想着速战速决,就带了自己最称手的本命剑,单枪匹马就来了泉边。
吕畅带上了他的双节棍,腰带上还别了几个近身缠斗的针箭,看到郑道青这副朴素的打扮,不禁皱了皱眉。
“你就带这点东西?看不起我?”
郑道青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吕畅被激怒了一般,只是笑,忽然奋起高举棍子劈下。郑道青微微抬起剑鞘一挡,身体一侧,直接将吕畅顺着惯力撂倒在地。
吕畅一个起身又使出了双节棍,而郑道青又用了剑鞘一挡,面上从容不迫。
吕畅打了几个来回也知道这样没用,便转换了思路,开始夺他手中的剑。他使出了双节棍,朝左边一甩,缠住了郑道青的剑就是一抽。郑道青见闻手上使劲握住了剑柄,剑鞘就随着吕畅的拉力和他一同朝后滚去,而郑道青的暗银剑终于出了鞘见了天日。
丛林里有了些响动,吕畅的跟班们就这样从之前躲藏的灌木后跑了出来,速速将他扶了起来。
郑道青看到这一幕不屑的一笑。
吕畅淡定起身,拍了拍身体上的落叶,朝郑道青喊:“剑不出鞘是何意。”
郑道青看了看剑,“这不是出鞘了吗。”
还没等吕畅反应过来他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手上的剑又快又准,直指他的腰带将他的暗器统统随着断线散了下去。吕畅只是勉强抵抗住了他的冲力,却没料到他剑的方向,狼狈地护住腰带,带子却碎在了他的手里。
吕畅心里一惊,直接转身一逃,打算拉开点距离再将双节棍的潜力发挥到极致。他的跟班们各个作出防备的姿势来,郑道青却两三下就打趴下了,跟在吕畅身后步步紧逼,于是二人就上演了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
吕畅脚尖一点,奋力起身利用轻功跃到寒泉对岸去。郑道青看见却忽然停下,让吕畅有了喘息的时间。
吕畅纳闷着,看郑道青迟迟未追来,扭过头正打算出言讥讽几句,却看到郑道青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而后跃过寒泉。
他立刻拿出双节棍抵抗。郑道青举起剑就是朝他的棍子一砍,没砍断,心里正感叹着寒泉禅寺的用料,吕畅却一个踉跄不小心踩进寒泉里,水花溅起直逼他的眼睛。
郑道青下意识闪躲了一下,而吕畅的跟班趁着这个机会朝他袭来。
郑道青从小就练就了敏锐的听觉,此时双眼闭着仍能判断方向,转身一躲将招式顺势瓦解了去。只是他才睁眼的那一瞬就感受到吕畅往他肩膀上一推,直接将他推入了泉水中。
郑道青感受到水漫过头顶的第一反应就是慌了神。他扑腾了下,感觉到心脏不可控制地狂跳。当那水温慢慢由脚底攀升冷入五脏六腑,他忽然条件反射地僵直了腿,动弹不得,直直朝深处沉去。
他头顶水面之上的几张头朝他探去,在人群的中心吕畅似是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忽而扬唇一笑。
他的声音隔着水面模模糊糊地传来。
“剑道魁首……却怕水。”
简短一句像是给他判了死刑。郑道青眨了眨眼睛,感受着熟悉的冷感侵袭他的全身,猛的醒悟,拼尽全力朝水面游去。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剑尖滴着水指向吕畅冲了过去。
此时这波人的打斗声已经惊动管理禅寺的长者们。而出现的香灯师拿着扫帚就往他剑上一挡。郑道青还未碰到就收回了剑,利落里藏在了身侧,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师父。”
周围人也跟着脆声唤了一句。
香灯师看了一眼周围的青涩面容,目光停留在了吕畅的头上。
吕畅朝郑道青努了努嘴,接着立马指责道:“小师父,就是这位衡山弟子无故约战打了我。”
郑道青因为这句离奇的话忍俊不禁,头发滴着水一言不发。
香灯师看了一眼围着吕畅的一圈跟班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沉沉看了一眼吕畅,却不紧不慢地指了指郑道青说道:“寺内打斗,仗责三十,自去领罚。”
郑道青抬眸,漂亮的眼睛里盛着惊怒,往香灯师和吕畅之间扫了一下,心底了然。就算是佛门之下,也不过如此。
不知是因为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他此时心中仍有些不静,看着香灯师带着几分愠怒说了一句:“小师父,不是我。”
香灯师却不予理睬,将他拽去,一路风尘到殿堂受罚。
我给过你机会了。郑道青心中暗自发誓道,而后忍耐地闭起眼。他被绑到一个长凳上,立在殿堂的门口阶梯之上,一条条棍刑在他的脊背上留下血痕,动静响彻小小的山间禅寺。他本欲受满这三十棍,后被姗姗来迟的住持解救了下来,脱开绳索的那一瞬不忘冷冷看向香灯师,这一眼叫他毛骨悚然极度不适。
三年前的景象与三年后的混为一体,郑道青看着曾经的吕畅变成一排人。
他从回忆中醒来,勾唇一笑,依然已迅雷烈风之势朝他们袭去,一句多余的废话也不留。
吕畅依然顽强抵抗着,手上的棍子一转,朝他的脸劈去。郑道青不慌不忙地躲去,这次却没往他的腰带砍去,而是直接砍向他的外衣,下半身的衣服就这样往下褪去,而吕畅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郑道青眼里的光蕴着不曾掩盖的鄙夷:“这才叫耻辱。”
吕畅心中大怒,朝周围人喊去:“他怕水!往他头顶灌!”
郑道青想着正好一测他闭气功的心得,便作出一副有些愣神的模样,其他人就立刻领悟将他往寒泉里逼。
他先是打趴下了几个人以方便后续的动作,后装作挣扎不得的样子,被剩余的几人合力逼入寒泉沉了下去。吕畅仍不放心,提着裤子就是一个箭步冲向水岸,往底下焦急地观察着。
郑道青沉入水中,调动着内力将寒气逼了出去,此时丹田处源源不断的热流滚过,他却异样地感觉心不静。
他想起住持的话,学着让心静了下来,尝试接受这股寒气带给他的焦躁感。他在水中阖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寒气再一次侵入五脏六腑,他却麻木得感觉不到了。郑道青将大脑放空,思绪从水面缓缓飘起,像是能俯瞰整个寒泉打斗的局面,转而升得越来越高,直到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脑中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水池较深,郑道青又越沉越低,吕畅看不清楚,转身对着周围小声说道:“他不会是死了吧?”
香灯师看了一眼水面,平静地和周围人说道:“今天这里没有人来过。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与我们无关。”
吕畅干笑了一笑。
香灯师又对着吕畅说:“你的人情债,我还了。”
吕畅连忙点头,跟上了香灯师的脚步:“还了还了。只是小师父,我们这种关系,说这种话多生分啊。”
月亮已挂空,二人一前一后地欲离开寒泉。只是他们才走了三步,水面一阵波涛汹涌,一个湿漉漉的人从里跃起,一剑横向扫过,剑气直接将周围一圈的人扫趴下。
吕畅和香灯师离了有些距离没有被殃及,只是听到动静后扭头时已经太晚,他们眼前的人如同水鬼一样带着几分疏离朝他们走来,一步步踩在他们的心尖上。
“吕畅,多谢。因为你,我不怕水了。”郑道青一笑,随后一个伸手就用剑鞘将他们敲晕。
他缓缓收起剑鞘,将这两人五花大绑吊在了高高的枝头上,反复打了几个死结确认轻易解开不得,从树上跳下来时天已经墨黑得能滴水。
郑道青缓缓绞干了发梢,望着月色,心情极好。
寒泉禅寺的三年,总算有了收获。他想。
他的闭气功,成了。
*
第二天一早郑道青就随着郑渊公回师门。他远远瞧见郑渊公就乖巧地作揖喊了声“师公”,郑渊公也垂首认下了。
郑南移的父亲,昔日的衡山门掌门已年入古稀,头发灰白。他默不作声地侧头打量了他儿子收的这位亲传弟子,见他身量在他闭关的年岁里已如玉葱般拔高,仪表堂堂,神色终于有了些松懈。
他一向不大喜欢他儿子不娶妻只认子,孤家寡人地掌管着衡山门,却也不像从前那般能管着他,便眼不见为净地躲到了受衡山门庇护的寒泉禅寺。现在见他的弟子却如此优秀,武功也鹤立鸡群,心中不免多了些爱戴。他向郑道青招了招手,郑道青低垂着眼睫孝顺地朝他靠拢,他则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这些年寄人篱下辛苦了。回去为你设宴款待。”郑渊公慈祥地说道。
郑道青道了声好。
此时寒泉禅寺的寺门前站了许许多多相送的人,郑道青扫了一圈没看到赵甫,就知道他是又在哪儿躲清闲了。
为首的是住持。他笑着看向郑道青,温声说了句:“前路坦荡。”郑道青默语收下。随后他又附耳低语道:“闭气功可练成?”郑道青回道:“已成。多谢祈老。”住持又鼓励道:“很好。”
等到郑道青走远,郑渊公又上前一步与住持交谈。他看向住持满意地说道:“这些年寒泉禅寺出力不少,你费心了。”
住持也笑着回应:“渊公,你也不必客气。寒泉禅寺向来与衡山门同气连枝的。如今我将绝学传给大弟子,也是表明忠心不是?”
长辈们笑出了声,攀交完,衡山的二人也该启程出发了。郑道青走前,人群里闪过一张熟悉的脸。赵甫匆忙挤出队伍往他手里塞了枚玉坠。
他神色如常,低声连忙说道:“你不是在编剑穗吗,这个可以加在底部,姑娘家喜欢的。”
郑道青被推着向前,扭头看向后方,只见赵甫挥着手送别,笑着喊道:“就当是谢礼!”
郑道青点点头将玉坠收入囊中。二人一同上马车,望着帘外收留他们的寒泉禅寺越来越小,小山坡也跟着一同缩小,久久不言。
郑渊公阖上了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回去后现在山脚下住上一晚,再风光上山。”
郑道青自然说好。他心里盘算着,正好将赵甫交代他的事一同办完,又不打断行程,可谓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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