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下城镇

阳春三月,栀子香十里飘香,街上吆喝招呼声不断,一派新年好景象。

郑道青白色的身影穿过熙攘的街头,躲进小巷里,又上了几步台阶,一路虽风尘,却并未让尘土沾染衣摆。

他敲响一间房的门,只见门敞开时露出了一张约莫十四岁的姑娘的脸。

“阁下是谁?”姑娘警惕地瞧着他。

郑道青退后了些微微俯身唤了一声:“赵姑娘。”赵文香也就还了他这礼,却迟迟没让他进。

郑道青也不急,拿出准备好的信,双手递给了她。

“你父亲让我转交的。”他礼貌道。

赵文香皱着秀娟的眉接过了那封信,当着他的面就拆了开来细细阅读,郑道青也站在一旁无聊地等。待她读完后,已是满面泪痕。

“赵甫这个混蛋。”她低声骂道。

郑道青依旧沉默地待在一旁。赵文香这才意识到自己礼数不周,急忙请他进去。“阁下请。”

二人对坐在一张桌子前。郑道青扫过屋里的大小家具,见麻雀虽小五脏齐全,也就替赵甫宽了心,不紧不慢地举起茶杯品茗。

赵文香沉默半晌,悠悠拂袖握起茶杯,斟酌了片刻,而后开口缓缓道:“可否告诉我你的身份?”

郑道青自认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淡淡道:“衡山门大弟子,郑道青。”

赵文香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心想郑道青这名字她听过,几年前那武林大会魁首。她默了片刻,见郑道青没什么表示,忍不住凑前问道:“你就不好奇我的身世?”

郑道青放下了茶杯:“和我并无关系。”

赵文香忍不住皱了皱眉,但胜在年纪小忘性大,又难得遇到一个知心大哥哥,很快就望着窗外开始喋喋不休道:“我今年十四岁,父亲想必你也认识了,是寒泉禅寺的僧人,说来他也够猖獗,身在佛门之下还敢顶风作案,母亲我不知道,定然是个漂亮的美人吧,具体怎么看上我爹了我也不知道,但如果见到她我一定会冲进她温软的怀抱,大声地哭上一回,告诉她我想你了,我会好好听话,一定不会惹她生气,好好孝敬她……”

她看窗外那徐徐微风吹散一朵又一朵香樟败絮,不知为何多愁善感起来,不自觉地说得有点多,话到此处止住打了个转,又转向郑道青,看他云淡风轻高高挂起的模样,一双黝黑的眼瞳后灵光一闪。

“你和我爹是怎么认识的?”她试探道。

郑道青也不去管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垂眸盯着杯沿中的冷茶说:“求学的时候认识的。”

“他和你干了一架?”

“不是。”

“他偷寺里的小金库时被你发现了?”

“不是。”

“你也是禅寺里的私生子?”

郑道青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头一年给我师父报信报得勤,和你父亲逐渐变熟。”

“哦。”赵文香没趣地低下头,眼睛咕溜地一转,又想出一个话题。

“你们衡山门是什么样的?”

郑道青这次没有迅速回答,而是垂眸玩着杯子酝酿了一会儿。

“很冷。”赵文香等了好半天,才听到他憋出来这么一句。她顿时十分无语,对这个高冷面瘫的大哥哥没了任何兴趣,可惜她为了自己还是得耐着性子去问话。

她苦思冥想道:“那你在衡山有什么亲近的人吗?比如你师父啊,同门啊,想必你也十分想念他们吧?”

郑道青对着天花板无聊道:“不算亲近。认识我师父,我师妹……好像也没了。”

赵文香心里怪叫道他这种性格倒也解释了没什么朋友的原因,收敛了神色,继续盘问:“你师妹也是掌门收的吗?”

“对。”郑道青言毕,动了动唇似是还有话要说,最后一言不发。

赵文香觉得这天也聊不下去了,看着他认真道:“你师妹总比你话要多吧。你们衡山门总不能冷成这个样子吧?”

郑道青终于有了些别样的情绪,眼底晕开一层笑意抬眸看向她。

“不。她话比我还少。”

郑道青思索了一下,悠悠加了一句:“她叫郑宿玉。”

全敞的窗边停落了一只喜鹊传来一阵鸟鸣,郑道青见茶也见底就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拿起剑朝赵文香作揖,“告辞。”

赵文香回过神,见他欲往外走心里一急,连忙叫住他:“郑大侠!请留步!”

郑道青回眸似是不解。赵文香支支吾吾道:“我爹信里说可以拜托你什么的。”

郑道青没什么情绪地点了点头。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顿时抬眸两眼放光:“我想入衡山门!”

郑道青心想她铺垫这么久终于提出来了,忍不住又多瞧了两眼这位赵姑娘。只见赵文香目光坚定,手上紧紧拽着衣袖的动作却暴露了她的不安,而这种从小无依无靠所以事事为自己精打细算的机灵劲儿他太过熟悉,以至于有片刻的失神。

赵文香忍不住唤醒他:“郑大侠?”

“好。你收拾一下。“郑道青说完转头就走,而赵文香想也没想就开始收拾细软。

郑道青将门带上,关起门的那一瞬脑子闪过的是,她虽然机灵,却不够会藏,也不够心狠,这些和郑宿玉一点不像。

长廊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喊。

他停住,一霎收敛思绪,起身去看窗外的动静。

街上人声嘈杂,一少年从人群中站出,双手叉腰,对着对面三五人大喊。

“你们欺人太甚!凭什么抢走我们的登山牌!”

那对面的人只是轻抬眼皮瞥了一眼他们,随后听了笑话似的摇头。

“你们这群人中有迟暮老人,还有你这样的稚童,如何能登山?还不如让位给更有希望的,我们人也多,正需要此牌。”

少年梳着高尾,整个人意气风发,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他指着那人的鼻子,一字一句断言道,“衡山有一习剑天才十四便夺武林魁首,他的故事你们必有所耳闻,想来年纪也不是出人头地的门槛。”

郑道青闻声后于高楼一笑,随后静依栏杆,坦然看着这出对峙。

“你怎么敢自诩他的。我不信你有他的本事。”对面的人淡淡发笑。

“我若是能拜入他师父门下,自然也能追上他的。”少年人桀骜道。

“掌门的门怎是那么好拜的?”

“试了才知。别废话了,把牌子交回来!”众人一下剑拔弩张。

那人脸色骤然暗沉,目光扫过对面,“从拿到牌子的这一刻比赛就已经开始了,有能力者才能留着牌子登山。”

“狗屁的开始!”

“都安静些吧。”与少年人同队的一名老者缓缓走出人群。他双目浑浊,披着一破烂的袈裟,双手虚虚掩着,整个人形同枯树。

对面的人斜眼看了一眼老者,半步未缩,“老人家,奉劝你一句,别跟我们挣了。你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龄,也不可能赢过我们。”

那老人也不急,慢慢道,“此牌只有在登上那三千云梯才需出示。在此之前,谁能登上还是未知数,各凭本事便是。”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一个个把武器收回去了。

“慢着,”那少年人还是不服,指了指身前,“别的不说,我有一个牌子拿来专门给徐老伯的,你们还回来。”

他二话不说,欲上前直接抢,对面的人也迅速作出反应,刚收进去的长刀又被嗖的一声倏然拔了出来。

此时楼上赵文香刚收好了细软,匆忙开了门细细检查了一遍行囊,嘴上不忘问郑道青:“发生了何事这么吵?”

郑道青安静地观察着这场闹剧,随后才开口:“这些人在抢上衡山的登山牌。”

衡山门的登山牌,在春季招新时才会用到,弟子们登上衡山走到山门前出示后方可进入,一般发给的是江湖大家族,却也有一部分流露市井间最终落入普通人家的手里。这样的登山牌是很多习武者通往梦想的通牒,在郑道青名声大噪后也渐渐变得抢手。

赵文香颤了一下,随后忐忑道:“我也需要吗?”

郑道青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你跟着我的话不需要,但收徒大比仍要参加。”

赵文香点了点头:“自然。”

二人起步走,郑道青不忘提醒:“给你爹寄信,跟他说你去哪儿了。”

赵文香敷衍地点了点头。如此,郑道青心里的一桩人情才算还完。

*

郑道青带赵文香去了他和郑渊公落脚的客栈,到了客栈后赵文香放下东西就去找驿站寄信,而郑道青则是悠悠转到掌柜的柜台前。

这间客栈不大,且不在镇里的主干道上,位置有些偏,原本人算不上多,住房刚好能给供给试图上山拜师的众后辈。

掌柜在厅内正愁眉不展。他望着大堂挤着要吃饭的客人,又看着食材紧缺焦头烂额的后厨免不了忧虑起来。

他低头正敲着算盘,平平的声音响起。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掌柜抬头一看,一面如冠玉的公子赫然在眼前。他一只掌间挽剑,另只手持着抹剑的油膏,正百般无聊地玩转着青铁圆盒。

掌柜迟迟不发话,而他似是察觉到掌柜的瞩目,微微抬眼,倒叫掌柜说不出话来。

“掌柜,您莫不是痴傻了。”

郑道青似笑非笑。

客栈熙熙攘攘,众声喧哗之间,眼前不过初初立世的公子,被衬得芝兰玉树,清风明月,只是这面向有些冷,连眼间笑意都是如水般淡淡的。

掌柜紧忙回道,“眼下是仲春,来拜访的人数比平时拥挤上许多,本来就不多的房间倒有些紧张了。”

郑道青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今年可是比往年多?”

掌柜回道:“是啊。许是听说衡山今年扩招吧。”

扩招了?郑道青全然不知。

“那想必定有起冲突的吧。”

掌柜急急点头似是很认同:“很多。刚刚大街上刚被赶跑了几个打架斗殴的。”

郑道青不置可否,转而上楼回房。

关了房门后,他转而去开了东边的窗户,一枝开的散滥的桃花就此探进他的屋子。

郑道青采了几只桃花,想着拿去让掌柜酿几觥薄酒,或是做成香皂也好,大不了用几分碎银交换,于是摸了摸锦囊,布料在触动下陷下去了一块儿,这才想起自己手头有些紧,不得不就此作罢。

随后他取出在镇上买的油膏,手上使劲从不起眼的铜色剑鞘中一抽,一把通体暗银的剑赫然映入眼帘。

如今的武林只要有些见识就该知道这把剑——它名为梏魂,于四年前为主人夺得头筹,一剑艳冠群芳。

那剑有些邪性,剑身上刻着密密麻麻黑色的密纹,远看像爬了无数只蚁虫,近看又像那大雄宝殿中戊鼎上的铭文,实在不像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会携带的正气凛然之剑。

在他八岁时,他师父从不知道哪里为他觅得梏魂,远远便扔给他。那时尚且年幼的郑道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物什,周围看着的弟子被这充满邪性的剑体吓哭了好几个,叫嚣着跑走,四下皆乱作一团。

他师父于高处垂俯着他,双眼如高山寒冰,“这把剑就是你的命,从此不得离身。若发现你有违此令,扔至荒山睡个三夜喂野狼。”

八岁的郑道青不会哭,更不会退缩,只会抱着剑不离身,一心只想克服对此等邪物的天然恐惧,吃饭也抱,宽衣也抱,入睡也抱,长此以往,已成刻入骨髓的习惯。若有哪天叫他折了这把剑,可能真是要变天了。

坐在床边的郑道青正双手有条理地擦拭着邪气的本命剑,动作不紧不慢,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仙人模样,与手中的黑剑似劈成了两幅图画。

那些已是往事,往事不可追忆,眼下更要紧的是无论越来越多欲上山的人,还是捉襟见肘的现实都在嚷着让他回去。郑道青也明白收徒大比在即,再不回去唯恐令师父猜忌不悦。

可是想起衡山门,就只有漫天的飞雪,和那高大漠然的背影。

擦剑的声音停止,郑道青的手忽然握紧了剑身。

只等那手上细细麻麻的痛感传过来,才肯罢休。

心间烦闷如雨水涨潮般袭来。

他垂下长睫,看着手掌心刺出的血痕,发了会儿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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