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清茗轩,并非京城最负盛名的茶楼,却以清幽雅致、注重客人**而闻名于部分文人雅客和不愿张扬的权贵之间。二楼临窗的雅间,竹帘半卷,既可俯瞰楼下庭院几竿翠竹,又隔绝了外间的视线与喧嚣。
苏瑾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由青黛陪着,准时出现在了雅间门口。引路的伙计悄无声息地退下,青黛则守在了门外。
雅间内,谢砚已等候在此。他今日穿着一身墨青色常服,少了前几次见的随意或清贵,更添几分沉稳。见苏瑾进来,他起身相迎,唇角含着一抹浅淡却真诚的笑意:“苏姑娘,冒昧相邀,还请见谅。”
“谢公子客气了。”苏瑾敛衽一礼,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姿态从容,并无寻常闺阁女子面对外男时的羞怯或不安。她抬眼看向谢砚,开门见山,“公子相邀,想必与近日京城中的流言有关?”
谢砚为她斟上一杯刚沏好的庐山云雾,茶香氤氲,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欣赏。“苏姑娘快人快语。不错,正是为此。”他将茶杯轻轻推至苏瑾面前,“姑娘可知,这流言起于何处?”
苏瑾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润,语气平静:“无外乎揽月轩与二房那位的手笔。她们毁绣品不成,便想用这‘莫须有’的荣宠,将我置于风口浪尖。”
“姑娘心如明镜。”谢砚颔首,“流言的源头,确实与王氏母家以及太子府中某些人脱不开干系。他们意在捧杀,先将姑娘架起来,引来各方瞩目与嫉恨。无论日后宫中是否有意,姑娘都已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若宫中无意,姑娘便是妄攀高枝的笑柄;若宫中有意……呵,只怕姑娘还未等到凤冠霞帔,便已在这京城的暗流中尸骨无存。”
他话语直白,毫不掩饰其中的凶险。苏瑾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公子坦言。不知公子何以教我?”
谢砚看着她沉静的眉眼,心中那份兴味愈发浓厚。寻常女子听到这般分析,只怕早已花容失色,她却依旧能稳坐于此,寻求破解之道。这份心性,着实罕见。
“教不敢当,只是为姑娘剖析一番利弊,或许能提供一二参考。”谢砚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继续道,“此番流言,关键在于‘宫中意向’不明。若能明确宫中,尤其是陛下与太后的态度,流言不攻自破。”
“如何明确?”苏瑾追问。
“姑娘进献的‘百福捧寿’,技艺精湛,寓意祥瑞,太后凤心甚悦,此乃事实。据我所知,陛下亦对姑娘的巧思与忠心有所耳闻。”谢砚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向苏瑾,“然而,纳妃或赐婚,牵扯甚广,绝非仅凭一幅绣品便可定论。陛下圣明,更看重的是臣子的忠心与能力,而非后宅女子的些许技艺。因此,宫中即便有赏,也多半是金银帛帛,或是一些虚衔封赏,以示嘉奖,短期内,绝不会涉及婚嫁。”
苏瑾心中微动,谢砚的分析与她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且更为透彻。他显然对宫中的动向和帝王心思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这更印证了他绝非普通商贾之子的猜测。
“公子的意思是,只要宫中的赏赐下来,内容与婚嫁无关,这流言便可不攻自破?”
“是,但也不是。”谢砚微微摇头,“流言可畏,即便赏赐下来,若有人刻意引导,仍可污蔑姑娘是‘未能入得青眼’,徒惹笑话。况且,等待赏赐的这段时日,足够有心人再做许多文章。”
“那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苏瑾知道,谢砚既然邀她前来,绝不会只是分析局势那么简单。
谢砚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破局之道,在于‘主动’二字。姑娘不能坐等赏赐,更不能任由流言发酵。需得主动做些事情,转移众人视线,同时,展现姑娘‘志不在此’的立场。”
“志不在此?”苏瑾眸光一闪,隐约抓住了什么。
“不错。”谢砚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姑娘可还记得,我曾提过,若姑娘有其他绣品,砚记可代为寄卖?”
苏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在此时,公然寄售绣品?”
“正是!”谢砚眼中精光一闪,“而且,不能是小打小闹的手帕香囊。需得是足以彰显姑娘技艺、却又明显是用于市井流通、与‘攀附权贵’截然不同的作品。比如,一幅可供士绅商贾之家悬挂欣赏的中堂画绣,或是一套兼具雅致与实用的屏风绣样。”
他顿了顿,观察着苏瑾的神色,继续道:“此举一出,明眼人自然能看出,姑娘的心思在于凭借技艺立身,而非汲汲于宫闱。那些关于婚嫁的流言,便会显得可笑而无稽。同时,姑娘也能借此,真正打响名头,为你那‘瑾绣坊’铺路。”
妙计!苏瑾心中赞叹。这一招可谓一举数得!不仅能有效破解眼前的谣言危机,还能为她即将开业的绣坊做一次绝佳的宣传!谢砚此人,对人心、时局的把握,实在精准得可怕。
“公子此计,确实高明。”苏瑾由衷道,“只是……如此一来,是否会显得我对宫中赏赐不够恭敬?”她仍有顾虑。
谢砚轻笑:“姑娘多虑了。太后皇上赏赐,是褒奖你忠心技艺。你凭借技艺谋生,自立自强,正是彰显天家教化有功,百姓安居乐业。只要作品不涉禁忌,用料、技艺皆属上乘,无人能以此指责于你。说不定,宫中贵人得知,反而会更赞姑娘有一份不慕虚荣的平常心。”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几乎将所有可能的风险都想到了。苏瑾看着他,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此人屡次相助,目的究竟为何?真的仅仅是因为“有趣”和欣赏她的绣艺吗?
“谢公子为何如此帮我?”苏瑾最终还是问出了口,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小女子身无长物,唯有这手绣活尚可入眼,实在不知,何以得公子如此青眼?”
谢砚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并未回避,笑容依旧从容:“若我说,第一次在苏家正厅见姑娘拆穿嫡妹伪装时,便觉得姑娘比那些只知哭哭啼啼或矫揉造作的女子有趣得多,姑娘可信?”
苏瑾微微蹙眉,没有回答。
谢砚继续道:“若我再言,欣赏姑娘身处逆境却不屈不挠、于绝境中亦能冷静寻机反杀的韧性,以及这双巧手之下蕴含的灵气与匠心,姑娘又可信?”
他语气诚恳,不似作伪。苏瑾沉默片刻,缓缓道:“公子谬赞。”
“并非谬赞。”谢砚正色道,“我助姑娘,一为这份‘有趣’与欣赏,不愿见明珠蒙尘,被后宅阴私所毁。二来……”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我与姑娘,或许有着共同的‘麻烦’。帮姑娘,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帮我自己。”
共同的麻烦?苏瑾心念电转,立刻想到了他与太子之间可能存在的微妙关系,以及他调查贡品案的真正目的。他是在暗示,对付苏玥和王氏,乃至他们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太子势力,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若真如此,那他的相助,便有了更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
“我明白了。”苏瑾不再追问,举杯以茶代酒,“如此,便多谢公子。寄售绣品之事,还需劳烦公子安排。”
“分内之事。”谢砚举杯与她轻轻一碰,“姑娘尽快将作品准备好,余下的事情,交给谢某便可。”
离开清茗轩,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苏瑾的心绪并未完全平静。谢砚的出现和他提供的帮助,如同在她布满荆棘的前路上,点亮了一盏灯,指明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方向。然而,与虎谋皮,风险犹存。她必须更加小心,在借助其力量的同时,保持自身的独立与清醒。
回到疏影院,她立刻投入了新的创作。既然要转移视线,作品必须足够惊艳。她决定绣一幅《江山万里图》的中堂画绣。此题材气势恢宏,非寻常闺阁女子敢于挑战,更能体现她的格局与“志不在此”。她选用上等的靛蓝色暗纹缎面为底,以深浅不一的黛青、石绿、赭石等色丝线,运用乱针、套针、滚针等多种技法,绣制层峦叠嶂、江河奔流、云海翻腾之景。她在山间点缀细小亭台,江上绣出扁舟一叶,于磅礴中见细腻,于辽阔中蕴生机。
与此同时,宫中的赏赐也终于下来了。正如谢砚所预料,并无任何关于婚嫁的旨意,只有白银五百两,宫缎十匹,以及一道口头嘉奖,赞其“忠巧可嘉”。
这份中规中矩的赏赐,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部分流言,却也让另一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窃窃私语。然而,没等这些窃语发酵,另一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开——苏家二姑娘苏瑾,将其受赏银两的一部分,用于绣制一幅巨作《江山万里图》,并将通过砚记当铺公开寄售,价高者得!
此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刚刚受宫中赏赐,转头就公开售卖绣品?这苏二姑娘,究竟是不通世务,还是真的志在商贾,无心攀龙附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那些虚无缥缈的“宫闱传闻”,聚焦到了这幅即将现世的《江山万里图》之上。
揽月轩内,苏玥气得砸了手边的官窑笔洗:“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如此自甘堕落?!商户女就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
王氏亦是脸色阴沉,她发现,苏瑾这一步棋,完全超出了她们的预料,让她们蓄力已久的后续攻击,如同打在了棉花上。
而苏瑾,则在一片争议与瞩目中,安然坐于疏影院内,指尖银针飞舞,江山万里,正在她手下缓缓铺陈开来。
风波未止,但她已找到了破浪前行的舟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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