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萧景渊的帖子,用的是上好的泥金笺,字迹雍容,措辞客气,言明是“素闻苏二姑娘绣艺超群,心向往之,特请过府一叙,鉴赏雅作,别无他意”。然而,这轻飘飘的“别无他意”四个字,落在苏瑾眼中,却重若千钧。
东宫相召,非同小可。这不是她可以像对待谢砚的邀约那般,凭借心意权衡利弊再决定去否的。这是命令,是来自储君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柳氏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苏瑾的手:“瑾儿,这……这可如何是好?太子殿下他……他为何突然要见你?是不是因为那些流言?还是因为苏玥……”她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太子在她这等平民百姓心中,是云端上的人物,更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未来君主。女儿被这样的人物盯上,福祸难料。
苏瑾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但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她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安抚:“娘,不必过于惊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太子殿下既然以‘鉴赏绣艺’为名相邀,我们便以绣艺应对便是。”
她迅速冷静下来,分析着太子的意图。流言已破,太子不可能不知。他此刻相邀,绝不仅仅是为了欣赏绣艺那么简单。或许,是因为她近来的风头太盛,引起了这位储君的注意?或许,是与苏玥有关,想亲自探探她的虚实?又或许,是他对那幅引起轰动的《江山万里图》本身产生了兴趣?
无论如何,东宫之行,凶险莫测。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青黛,替我准备那件月白色素面缎裙,发髻梳得简单些,不必多余首饰。”苏瑾吩咐道,“另外,将我之前绣的那幅小尺寸的《寒梅傲雪图》找出来,用锦盒装好。”
她不能带过于华丽或寓意特殊的东西,一幅清冷孤傲的《寒梅傲雪》,既展示了技艺,又隐隐表明心迹,最为合适。
翌日,太子府。
不同于苏府的精巧雅致,太子府邸更显恢宏大气,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处处透着天家威仪。引路的內侍低眉顺眼,脚步无声,气氛肃穆得让人窒息。
苏瑾跟在內侍身后,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只有藏在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紧绷。她被引至一处名为“漱玉轩”的水榭。水榭临湖而建,四面轩窗敞开,湖光山色映入室内,景致极佳。
太子萧景渊并未穿着正式的储君冠服,而是一身宝蓝色暗纹常服,玉冠束发,正负手立于窗边,望着湖面。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矜贵与威严。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苏瑾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精美的器物,锐利而直接,让苏瑾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民女苏瑾,参见太子殿下。”苏瑾依礼下拜,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免礼。”萧景渊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早闻苏二姑娘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手中捧着的锦盒,“这便是姑娘带来的绣品?”
“是。”苏瑾起身,将锦盒恭敬呈上,“民女拙作《寒梅傲雪》,请殿下品鉴。”
內侍接过锦盒,打开,将那幅绣品呈到萧景渊面前。雪白的缎面上,几枝红梅遒劲伸展,花瓣以深浅不一的红色丝线绣出傲然之姿,背景是皑皑白雪,清冷孤高之意扑面而来。
萧景渊走近细看,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见过无数绣品,苏玥的技艺在他眼中已属上乘,但眼前这幅《寒梅傲雪》,无论是梅枝的力度,花瓣的鲜活,还是整体意境的营造,都远胜苏玥。尤其是那雪花的绣法,细看之下,竟似有晶莹之感,绝非寻常针法所能及。
“好一幅《寒梅傲雪》。”萧景渊赞了一句,抬眼看向苏瑾,目光深邃,“姑娘绣艺,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得母后如此赞赏,更能引得京城轰动。”
他话中有话,苏瑾垂眸答道:“殿下谬赞。民女不过是尽己所能,不敢当此盛誉。”
“哦?”萧景渊踱步至主位坐下,示意苏瑾也坐,“姑娘过谦了。一幅《江山万里》便能引得豪商一掷千金,这岂是‘尽己所能’四字可以概括?姑娘之志,怕是不小啊。”
来了。苏瑾心中警铃大作。太子果然在意此事。
她抬起头,迎上萧景渊探究的目光,语气诚恳而坦然:“回殿下,民女不敢妄谈志向。只是自幼喜好刺绣,沉浸其中,偶有所得,便想与人分享。《江山万里》售出,所得银钱,民女已与家母商议,部分用于维持生计,部分……打算在城南开设一间小绣坊,招收些贫苦女子,授以技艺,让她们也能凭双手挣一份安稳饭吃。如此,方不负上天所赐这微末之技,亦不负太后娘娘与陛下的嘉奖。”
她将开绣坊的目的,拔高到了“授人以渔”、“不负皇恩”的层面,既解释了自己“牟利”的行为,又显得格局宏大,心怀慈悲。
萧景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若有所思。他确实没想到,苏瑾会有此打算。一个官家小姐,不想着攀附权贵,却要去开绣坊,教贫女技艺?这与他认知中的女子截然不同。
“开设绣坊?”他重复了一遍,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姑娘可知,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你身为官家小姐,行此商贾之事,恐惹人非议,亦有损苏家门风。”
这话语中带着试探与隐隐的威压。
苏瑾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殿下明鉴。民女以为,凭自身技艺,堂堂正正谋生,教导他人自立,并非羞耻之事。且民女母亲出身商户,外祖父一家亦是靠诚信经营立足。民女不敢忘本,亦相信,只要心存善念,行事端正,无论身处何业,皆可无愧于心。至于苏家门风……”她顿了顿,语气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民女只想凭自己之力,护佑母亲与幼弟安稳度日,不敢,亦无力代表苏家门风。”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的出身(提醒太子她并非那些需要依靠家族声誉的嫡女),又表明了自己只想安稳度日、无意攀附的态度,更是隐隐透露出在苏家处境不易的信息。
萧景渊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眉眼低垂,姿态恭敬,但言语间却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韧劲。她不像苏玥,总是柔柔弱弱,需要人呵护怜惜;也不像他见过的其他贵女,或骄纵,或谄媚。她像她绣的那幅寒梅,清冷,孤傲,自有风骨。
这种独特,让他感到新奇,也让他心中那点因苏玥哭诉而对苏瑾产生的不满,消散了些许。或许,苏玥所言,未必全是实情。
“你倒是有几分胆识。”萧景渊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宫也不便多言。只是……”他话锋一转,“你与玥儿,终究是姐妹。姐妹之间,当以和睦为要。近日府中颇多流言,于你,于苏家,皆非好事。”
他终于提到了苏玥。这是在敲打她,让她安分守己,不要与苏玥争斗?
苏瑾心中明镜似的,立刻起身,再次敛衽一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殿下教诲,民女谨记。民女从未敢与玥妹妹相争,只是……只是人微言轻,许多事,并非民女所能掌控。流言之事,民女亦是受害者,幸得陛下太后明鉴,方得清白。日后,民女定当深居简出,专心于绣坊之事,绝不招惹是非。”
她以退为进,将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表明自己只想远离是非,专注事业。这既符合她刚才表达的人设,也间接回应了太子的敲打——只要别人不来惹我,我自然不会生事。
萧景渊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看不透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他今日召见的目的已经达到——亲眼见了苏瑾,确认了她的才情与心性,也进行了警示。至于她与苏玥之间那点姐妹龃龉,在他看来,不过是后宅小事,只要不闹到台面上,损及苏家和他未来的侧妃声誉,他便懒得过多插手。
“你能如此想,甚好。”萧景渊摆了摆手,“起来吧。今日鉴赏已毕,姑娘可以回去了。”
“民女告退。”苏瑾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过了这一关。她保持着恭谨的姿态,缓缓退出了漱玉轩。
直到走出太子府,坐上回府的马车,苏瑾才真正放松下来,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与太子这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每一句话都需要仔细斟酌。
而在苏瑾离开后,漱玉轩的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谢砚。他摇着折扇,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殿下觉得,此女如何?”谢砚问道。
萧景渊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确有才情,心性亦是不俗。只是……过于刚硬,不懂柔顺,非闺阁之福。”
谢砚轻笑:“刚硬方能成器,柔顺易折。殿下不觉得,比起那些只会依附攀援的莺莺燕燕,这样的女子,更有意思吗?”
萧景渊眉头微蹙,看向谢砚:“你似乎对她颇为关注?”
谢砚合上折扇,坦然道:“惜才而已。如此技艺,若被后宅阴私所毁,岂不可惜?况且,她若真能开设绣坊,教化贫女,于国于民,亦是一桩善举。殿下以为呢?”
萧景渊不置可否,只是望着苏瑾离去的方向,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瑾的东宫之行,有惊无险。但她知道,太子的关注,如同一把双刃剑。她必须更快地壮大自身,让“瑾绣坊”真正立起来,才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拥有更多自保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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