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坐在窗下,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旧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向院外那几株在微风中摇曳的老槐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心中思忖着母亲柳氏此刻是否已到了城东的“砚记”当铺。
昨夜家宴上的风波,看似是她大获全胜,再次挫败了苏玥的阴谋,还让老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申明了不许动她绣具的禁令。但苏瑾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添了几分紧迫。苏玥接二连三的失利,只会让她更加怨恨,手段也可能愈发狠辣不计后果。苏家这个泥潭,她必须尽快带着母亲和弟弟抽身。
而“砚记”当铺,以及那位身份莫测的谢公子,或许就是她脱离计划中,意外出现却又至关重要的第一块踏脚石。
那二十两银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妆匣底层,沉甸甸的,不仅是银钱的分量,更代表着一种认可和一种可能。谢砚能出三倍价钱买下海棠帕,至少证明他识货,且有足够的财力。与他合作,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在于,此人目的不明,背景复杂,与他牵扯过深,恐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机遇在于,他能提供苏瑾目前最急需的——启动资金和潜在的销售渠道。
“三不绣……”苏瑾低声重复着自己定下的条件,“不绣皇室纹样,是远离太子和苏玥可能攀附的权贵圈子;不绣大幅嫁衣,是避免过早暴露全部实力,也避开最耗时耗力却未必能获得相应回报的订单;不署名,则是暂时藏拙,在羽翼未丰前,不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她需要这笔定金,需要借助谢砚的渠道,将“瑾绣坊”的种子悄悄埋下,在苏家众人尚未察觉之时,让它生根发芽。
“姑娘,”青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端上一盏温热的红枣茶,“夫人一早就出门了,特意嘱咐奴婢看着您多用些早饭,说您昨夜定是没睡好。”她看着苏瑾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里满是心疼。
苏瑾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驱散了几分清晨的凉意。她笑了笑:“无妨,只是想了些事情。珩儿去书院了?”
“是,二公子天没亮就起来温书了,说是今日李先生要抽查策论,定要拔得头筹。”青黛脸上露出笑意,“二公子如今可用功了。”
苏瑾欣慰地点点头。弟弟的转变,是她重生以来最大的慰藉之一。只要珩儿走在正途上,她所有的筹谋和挣扎就都有了意义。
城东,砚记当铺。
门面并不算十分阔气,却自有一股沉稳厚重之感。黑底金字的招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柜台,就连门口迎客的小伙计,眼神里也透着不同于寻常店铺的精明。
柳氏捏紧了袖中的海棠帕样本和那个写有地址的纸条,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柜台后的老掌柜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虽整洁却不算华贵的衣衫上扫过,并未露出轻视之色,只平和地问道:“夫人是典当还是赎取?”
“我……我找谢砚谢公子。”柳氏按捺住心头的紧张,尽量平稳地说道,“是谢公子让我来的,说是有绣品的事情相商。”
老掌柜眼神微动,仔细打量了柳氏一眼,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原来是柳夫人,公子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说着,他便从柜台后绕出,引着柳氏穿过当铺前堂,走向后方一处僻静的院落。
柳氏心中讶异,这谢公子竟似早就料到她会来?而且这当铺后面别有洞天,回廊曲折,庭院清幽,绝非普通商贾之家的格局。
老掌柜在一间雅致的书房前停下,轻轻叩门:“公子,柳夫人到了。”
“请进。”里面传来谢砚清朗的声音。
柳氏推门而入,只见谢砚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少了前两次见的布衣随意,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气度。他正站在书案前,手提一支狼毫,在宣纸上勾勒着什么,见柳氏进来,便放下笔,含笑示意:“夫人请坐。”
“谢公子。”柳氏依言坐下,心中不免有些局促。眼前的年轻人气场不凡,让她这商户之女出身的人本能地感到一丝压力。
谢砚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到柳氏面前,态度温和:“夫人不必拘礼。那方海棠帕,家母见了十分喜爱,赞其配色灵动,绣法新颖,特意嘱咐我,定要再向绣者订制几幅绣品。”
听到对方母亲喜欢,柳氏心下稍安,忙道:“公子和夫人喜欢就好。我今日前来,正是受……受那位绣娘所托。”她谨记苏瑾的叮嘱,没有暴露身份。
“哦?”谢砚挑眉,似乎并不意外,“不知绣娘有何说法?”
柳氏定了定神,将苏瑾的“三不绣”条件清晰地复述了一遍,然后道:“若是公子同意这些条件,便可提出具体的绣品要求和图样,绣娘会根据难易程度和用料报价,并需先收取部分定金。”
谢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兴味。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不绣皇室纹样,不绣大幅嫁衣,不署名……这位绣娘,倒是个有脾气、有想法的。”他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笑了起来,“好,这些条件,我都答应。”
他走到书案边,拿起刚才正在画的宣纸,递给柳氏:“这是我想要订制的绣品图样。听闻绣娘擅长花鸟,便请她以此稿为基准,绣一幅《春溪鱼乐图》的桌屏,尺寸大小如上所示。用料需用上好的杭缎和苏绣丝线,配色绣娘可自行斟酌,只需雅致生动即可。至于价钱……”他顿了顿,看向柳氏,“五十两,先行支付二十两定金,如何?”
五十两!柳氏心中一震。这几乎是苏家绣坊顶尖绣娘大半年的工钱了!而且先行支付二十两定金,这谢公子出手果然阔绰,且显得诚意十足。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接过图样仔细看了看。纸上画的是一幅春溪图,几条锦鲤在水中嬉戏,水草摇曳,花瓣飘落,线条流畅,意境恬淡,并非那种繁复富丽的风格,倒很合苏瑾的技艺特点。
“公子的要求,我定会转达。这图样和定金,我也先代绣娘收下。”柳氏小心地将图样折好,放入怀中。谢砚则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囊,里面是四个小巧的银锭,正好二十两。
“合作愉快。”谢砚微微一笑,“绣品不急,让绣娘仔细绣好便是。完成后,夫人仍可来此寻我。”
柳氏接过锦囊,只觉得手心都有些发烫。她起身告辞,谢砚也未多留,只让老掌柜客气地将她送出当铺。
直到走出砚记当铺很远,柳氏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摸了摸怀中那实实在在的二十两银子和图样,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随即又被巨大的喜悦填满。瑾儿的计划,迈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
疏影院内,苏瑾听完了柳氏详细的叙述,又仔细看了那幅《春溪鱼乐图》的稿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娘,这谢公子倒是个爽快人,出的价钱也公道。这图样意境不错,绣起来虽需费些功夫,但正好可以让我试试更多的针法组合。”她将图样小心收好,又将那二十两定金与之前卖帕子的银子放在一处。“加上之前的,我们已有四十多两本金了。开个小绣坊,租赁铺面、购置初期原料的钱,勉强算是有了眉目。”
柳氏脸上洋溢着希望的光彩:“是啊瑾儿,娘真没想到,你的绣活这么值钱!咱们……咱们真的能开起自己的绣坊吗?”
“能的,娘。”苏瑾握住母亲的手,语气坚定,“只要我们步步为营,谨慎筹划。这谢公子是目前唯一的客户,我们需得将这幅《春溪鱼乐图》绣得尽善尽美,不能砸了招牌。同时,我们也要开始物色铺面和人手了。”
她顿了顿,低声道:“铺面不能选在离苏家太近或者太过繁华显眼的地方,最好是城南那边,市井气息浓些,租金也相对便宜。人手方面,初期不宜多,但要可靠,最好是像青黛这样知根知底,或者……寻那些有手艺却因各种原因被主家苛待、愿意出来自立的绣娘。”
柳氏连连点头:“娘明白了,娘会悄悄去打听。只是瑾儿,你如今还要应付府里的绣活和苏玥她们,又要绣这订制的桌屏,身子可吃得消?”
“无妨,女儿心中有数。”苏瑾笑了笑。重活一世,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也比任何人都能吃苦。
接下来的日子,苏瑾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她白日里依旧要去苏家绣房点卯,完成老夫人或王氏指派的一些不算紧要的绣活,维持着表面上的顺从。同时,她更加留意绣房里那些手艺好却地位不高的绣娘,暗中观察她们的品性和处境。
而到了夜晚,疏影院的灯火总会亮到很晚。苏瑾伏在绣架前,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绣制那幅《春溪鱼乐图》。她将后世所学的渐变色技巧运用得更加纯熟,锦鲤的鳞片从腹部到背脊,颜色由银白渐次过渡到金红,仿佛真的能反射出溪水的波光。水草用深浅不一的绿丝线以套针绣出飘拂的动态感,飘落的花瓣则用了轻微的垫高绣,使其更具立体感。
青黛和柳氏轮流陪在她身边,帮她分线、递针,或是准备宵夜。苏珩下学后,也会安静地在旁边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姐姐专注的侧脸,眼中满是崇拜。
就在苏瑾沉浸于绣制中时,苏家并未因家宴的风波而真正平静下来。
揽月轩内,苏玥摔碎了手边第三个官窑瓷杯,胸口剧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
“废物!都是废物!”她压低声音斥骂着跪在地上的画屏,“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秋桂也是个没用的东西,三两下就招了!”
画屏吓得瑟瑟发抖:“姑娘息怒!奴婢……奴婢也没想到那苏瑾眼睛那么毒,鼻子那么灵,连松烟墨都闻得出来……”
“没想到没想到!你除了说没想到还会说什么?”苏玥气得指尖发颤,“现在好了,老夫人都厌弃了我!连父亲昨日都训斥我不知轻重!再这样下去,我还怎么在苏家立足?怎么……”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画屏明白,姑娘心心念念的,是攀附太子,成为人上人。
“姑娘,咱们……咱们不能再明着来了。”画屏小心翼翼地道,“苏瑾现在有老夫人那句话护着,咱们动她的绣具,就是打老夫人的脸。”
苏玥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画屏说得对。硬碰硬,她最近确实没占到便宜。她走到窗边,看着疏影院的方向,眼神阴鸷。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她喃喃道,“她不是想靠绣活出头吗?那我就让她出不了这个头……或者,让她‘出’个大风头。”一个更恶毒的计划,在她心中慢慢成形。苏瑾不是绣艺好吗?不是连谢家那个神秘的公子都赏识吗?那她就给她找一个更“好”的出路!
她转身,对画屏招了招手,附耳低语了几句。画屏初时面露惊色,随即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苏瑾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忙着将绣好的《春溪鱼乐图》进行最后的装裱。当她将完成的桌屏拿到柳氏面前时,柳氏和青黛都看得呆了。
深色的杭缎上,春溪仿佛在流动,锦鲤栩栩如生,几乎要跃出水面,水草柔曼,花瓣轻灵,整幅作品既有传统绣品的精细,又充满了一种鲜活的、动人的气韵。
“这……这简直像活的一样!”柳氏惊叹道,“瑾儿,你的手艺,怕是宫里最好的绣娘也不过如此了!”
苏瑾微微一笑,心中也颇为满意。这幅作品,她倾注了不少心血,不仅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更是为了打响“瑾绣坊”无声的第一炮。
“娘,明日您就去砚记当铺,将绣品交给谢公子,收回尾款。”苏瑾嘱咐道,“切记,银货两讫,不必多言。”
第二天,当柳氏将绣品呈到谢砚面前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谢砚,眼中也掠过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艳。他仔细抚摸着锦鲤的鳞片和花瓣的纹理,良久,才赞叹道:“巧夺天工!这位绣娘的技艺和灵气,实在远超我的预期。”
他爽快地支付了剩余的三十两尾款,并对柳氏道:“请转告绣娘,谢某期待下次合作。若她还有其他绣品想要寄卖,砚记亦可代为安排,抽成从优。”
柳氏带着三十两银子和这个好消息回到疏影院,苏瑾闻言,心中一定。与谢砚的第一次合作圆满成功,不仅获得了宝贵的启动资金,还初步建立起一个可靠的销售渠道。她的计划,终于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寻找铺面和人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苏瑾暗中筹划着未来时,一场针对她绣艺乃至她整个人生的风暴,正在苏玥和王氏的操控下,悄然向苏家袭来。这一次,她们瞄准的,不再是小小的污损陷害,而是一个足以将苏瑾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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