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五十两雪花银,沉甸甸地压在妆匣底层,像一颗悄然播下的种子,在苏瑾心底滋生出一片名为“希望”的绿芽。与谢砚合作的顺利,如同一阵清风,吹散了苏家宅院内弥漫的些许阴霾,也让她脱离苏家的计划,有了切实的根基。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需要去绣房点卯、完成份例绣活的苏家二房姑娘,谨言慎行,不露锋芒。但她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眼前的一方绣架和那几位面和心不善的“亲人”。她开始借着陪柳氏去布庄挑选家常衣料的机会,留意城南一带的铺面。

“娘,您看那处,”一次从布庄出来,苏瑾状似无意地指向斜对面一间挂着“吉铺招租”木牌的小门面,“位置不算顶好,但临着街,后面似乎带个小院,若是租金合适,倒是清净。”

柳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铺面门脸不宽,有些旧了,但正如苏瑾所说,胜在位置不显眼,却又不是死胡同,且带院子,既能做绣坊,也能存放料子,甚至她们母子三人必要时也能暂住。她暗暗记下位置和门口牙行的联系方式,低声道:“娘明日便托你外祖父家的旧识,悄悄去问问。”

寻找可靠的人手是另一桩难事。苏家绣房的绣娘,大多与主家签了活契,轻易动不得。苏瑾将目标放在了那些因各种原因离开大绣坊,或是手艺好却因家变、伤病等原因难以找到稳定活计的绣娘身上。她让青黛借着回家探亲的机会,悄悄在外打听。

这日,青黛带回一个消息:“姑娘,奴婢打听到一位姓林的绣娘,原是‘锦绣阁’的能手,尤其擅长双面绣,后来因手上被热油烫伤留了疤,主家嫌碍眼,便将她辞了。如今在家接些零散活计,日子过得艰难。”

“烫伤?”苏瑾心中一动,“可影响刺绣?”

“听说是右手手背,执针倒无碍,只是不好看。”青黛回道,“奴婢远远瞧过她绣的帕子,手艺是极好的,就是……神色有些郁结。”

“手艺好,又经历过挫折,若能得一份安稳,想必会更珍惜。”苏瑾沉吟道,“找个稳妥的机会,带一幅我绣的寻常帕子去给她看看,就说……有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东家,正在筹办绣坊,欣赏她的手艺,问她愿不愿来,工钱可比照她之前在锦绣阁时,若做得好,另有分红。”她不能亲自出面,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招揽。

揽月轩内,苏玥的禁足期已过,但她明显感觉到府中的氛围不同了。下人们虽依旧恭敬,但那份恭敬里少了以往的巴结,多了几分审视。连父亲看她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失望。而这一切,都源于苏瑾!

“娘,不能再等了!”苏玥绞着手中的帕子,眼中满是焦躁和不甘,“您没见老夫人前日得了块好料子,竟破天荒地让人送去给了苏瑾,让她看着绣点小玩意儿!再这样下去,这苏家还有我们母女的立足之地吗?”

王氏亦是面色阴沉。她掌管中馈,最近却接连在苏瑾那里吃瘪,心中早已憋了一团火。“你放心,娘岂能让她一个商户女生的丫头骑到我们头上?”她压低声音,“你之前说的那事,我与你舅舅家通了气,已有眉目了。”

苏玥眼睛一亮:“舅舅怎么说?”

王氏冷笑一声:“宫里传出消息,太后娘娘凤体违和,久未痊愈。钦天监私下有言,需一件至纯至善、灵气充盈的绣品,最好是‘百福捧寿’这类吉祥纹样,置于宫中祈福,或能感应上天,佑太后安康。”

苏玥不解:“这……与苏瑾何干?”

“傻孩子,”王氏眼中闪过算计的精光,“这‘至纯至善、灵气充盈’,说得玄乎,但若能献上此等绣品,便是大功一件。你舅舅设法在采买太监那里递了话,暗示我们苏家或有此能人。届时,点明了要苏瑾来绣,她若绣得好,功劳自然是我们苏家举荐有功,她一个庶女,还能翻了天去?她若绣不好,或是绣品出了半点差池……”王氏语气转冷,“那便是对太后不敬,祈福不成反招祸,这个罪名,足够让她万劫不复!”

苏玥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又恶毒的笑容:“妙计!娘,此计甚妙!到时候,我们就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天大的机遇’!”她仿佛已经看到苏瑾被这“百福捧寿”压得喘不过气,最终身败名裂的场景。

苏瑾对此阴谋尚不知情。她正忙于将那幅《春溪鱼乐图》的后续事宜处理妥当,并开始悄悄准备绣坊的开办事宜。柳氏托人问来的消息,那间带院的小铺面租金尚可接受,只是需一次性付清半年。苏瑾盘算着手里的银钱,刨去必须留出的原料采购成本和预备金,支付租金虽有些紧巴,但并非不可行。

而青黛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那位林绣娘见了青黛带去的帕子,对那新颖的渐变色和细腻的针法十分惊叹,再听闻东家不计较她手上的伤疤,还愿给出不低的工钱,几乎没多犹豫便答应了。只等绣坊筹备妥当,便可过来上工。

这日晚间,苏瑾正与柳氏在灯下核算初步的预算,苏珩拿着书卷过来,小脸上带着些疑惑:“姐姐,今日下学,我听到两个婆子在嚼舌根,说什么……‘二姑娘怕是要飞上枝头了’,‘宫里都点了名’之类的怪话。”

苏瑾手中记账的笔一顿,与柳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宫里点了名?”柳氏脸色微白,“瑾儿,这……这是什么意思?”

苏瑾放下笔,眉头微蹙。她重生归来,改变了前世的轨迹,许多事情已与记忆中的不同。但“宫里”二字,依旧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尤其是结合苏玥近日异常的安静,这突如其来的流言,更像是一场暴风雨前的闷雷。

“无凭无据的流言,娘不必惊慌。”苏瑾安抚道,心中却已警铃大作。她吩咐青黛:“这两日你多留意府里的动静,特别是揽月轩和外院来往的人。”

然而,没等青黛探听出更多消息,第二天上午,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便来了疏影院,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客气:“二姑娘,老夫人请您去正厅一趟,有贵客临门,指名要见您。”

“贵客?指名见我?”苏瑾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柳氏紧张地抓住女儿的手:“瑾儿……”

苏瑾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她安心。“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去看看便知。”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神色平静地跟着大丫鬟走出了疏影院。

苏家正厅,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苏老夫人端坐主位,脸上带着难得的郑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王氏和苏玥坐在下首,苏玥低眉顺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而客位上,坐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暗紫色锦袍的中年人,他端着茶盏,神态看似平和,眼神却带着宫内中人特有的审视与倨傲。

苏瑾一进门,便感受到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她稳步上前,依礼向老夫人和那位客人行礼。

“瑾儿,这位是宫里尚服局的崔公公。”老夫人开口介绍,语气带着刻意的温和,“崔公公此来,是有一桩要紧事。”

那崔公公放下茶盏,细长的眼睛将苏瑾上下打量了一番,尖细的嗓音响起:“咱家奉上命,为太后娘娘祈福之事奔走。听闻苏家二姑娘绣艺精湛,作品灵气充盈,特来一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瑾平静的面容,“太后凤体欠安,需一件‘百福捧寿’绣品置于宫中祈福。此事关乎国运,非同小可。苏二姑娘,不知你可愿担此重任?”

“百福捧寿”!

苏瑾心中巨震。这件绣品她前世有所耳闻,并非因其本身,而是因它牵扯到一桩宫廷秘辛。据说当时负责刺绣的绣娘因“心意不诚,致使祈福无效”而获罪,下场凄惨。这哪里是什么“机遇”,分明是一个裹着蜜糖的剧毒陷阱!

她瞬间明白了苏玥和王氏的算计。将此等“重任”强加于她,成了,功劳是苏家和举荐者的;败了,或是稍有差池,她便是那个顶罪的替死鬼!而且“祈福”之事玄之又玄,根本无明确标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苏瑾身上。老夫人眼中带着期许和压力,王氏和苏玥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逼迫,那崔公公则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等待。

苏瑾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冷意。她知道,直接拒绝是不可能的,那是抗旨不遵,立刻就会大祸临头。可若答应,便是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

电光火石间,她心念急转。片刻后,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声音清晰却柔缓:“承蒙崔公公看重,此乃苏瑾天大的福分,亦是苏家满门的荣耀。能为太后娘娘祈福尽忠,瑾儿万死不辞。”

此话一出,王氏和苏玥眼中闪过狂喜,老夫人也松了口气。

然而,苏瑾话锋微微一转,继续道:“只是……‘百福捧寿’寓意深远,规格、用色、针法皆有定制,关乎祈福之诚,瑾儿年轻识浅,唯恐技艺不精,领会不当,反而不美。不知……宫中可否赐下旧例图样或具体规制,以便瑾儿遵旨摹绣,确保万无一失,方能尽显对太后娘娘的赤诚之心?”

她将“规制”和“赤诚”咬得稍重,既表达了愿意接手的“忠心”,又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既然此事如此重要,宫里总该有个明确的章程吧?若没有,那日后出了问题,也不能全怪她“领会不当”。

崔公公闻言,细长的眼睛眯了眯,重新打量了苏瑾一眼。这苏二姑娘,倒不像传闻中那般怯懦无知,反而颇懂进退,话也说得滴水不漏。他沉吟了一下,宫中对此事确实只有个模糊的说法,具体规制并未明确。

“嗯……苏二姑娘考虑得周到。”崔公公慢条斯理地道,“图样规制嘛……咱家回去自会禀明上官。你且先用心准备着,选用最好的料子和丝线,务必倾尽所能,绣出至纯至善之作。若此事能成,苏二姑娘,你的前程,不可限量。”他留下了充满诱惑又暗藏机锋的话语,便起身告辞。

送走崔公公,正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

老夫人看着苏瑾,目光复杂,最终只说了句:“既然接了这差事,便好生去做,莫要辜负了皇恩,也莫要丢了苏家的脸面。”便由人扶着离开了。

王氏走到苏瑾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瑾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好生绣,二伯母等着看你光耀门楣呢。”语气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苏玥更是直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笑道:“苏瑾,我看你这下还怎么嚣张!这‘百福捧寿’,我看你怎么‘绣’得出来!”

苏瑾抬眼,平静地迎上苏玥恶意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不劳玥儿妹妹费心。妹妹还是多操心自己吧,毕竟,若我‘绣’不好,这举荐之功,恐怕也要大打折扣了。”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指苏玥的举荐,也暗指苏玥自己的绣艺。苏玥脸色一僵,气得扭头就走。

回到疏影院,柳氏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苏瑾回来,连忙拉住她:“瑾儿,这可如何是好?那‘百福捧寿’岂是容易绣的?她们这分明是要害你!”

苏瑾扶着母亲坐下,眼神冷静得可怕:“娘,我知道。这是阳谋,我们避不开。”

“那……那怎么办?”

“她们想用‘规制’不明来拿捏我,我偏要反其道而行。”苏瑾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既然宫里没有明确定义何谓‘至纯至善’,那便由我来定义!娘,您立刻去一趟砚记当铺,求见谢公子,不必提宫中之事,只问他能否帮忙寻一些前朝或本朝早期、寓意吉祥、工艺精湛的祈福类绣品图样或描述,越详细越好,最好是带有‘百福’、‘万寿’类纹样的。价钱好商量。”

她要借谢砚的渠道和资源,尽可能多地收集资料,从中找出可以遵循的“古制”或“旧例”,为自己即将创作的“百福捧寿”找到依据和背书。同时,她也要开始构思,如何在这幅注定备受瞩目的绣品中,既满足祈福的要求,又巧妙地融入自己的理解和“护身”的细节。

这已不仅仅是一场绣艺的比拼,更是一场智慧与生死存亡的较量。

砚记当铺后院,谢砚听着小厮汇报苏家正厅发生的一切,以及柳氏匆匆来访的请求,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幅早已珍藏起来的《春溪鱼乐图》。

“百福捧寿……宫里……王氏……”他喃喃低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借刀杀人。”

他看向小厮:“去,将库里那几本前朝《瑞应图赞》、《织造纹样考》找出来,再让我母亲从她的私藏里,挑几幅早年宫中流出的、寓意吉祥的绣品小样拓本,一并给柳夫人送去,就说是朋友相赠,不必言谢,更不必提我。”

“公子,您这是要帮苏二姑娘?”小厮问道。

谢砚望向窗外苏家的方向,唇角微勾:“如此有趣的对手,若是就这么被后宅妇人用这等龌龊手段毁了,岂非无趣?况且,我也想看看,她这次,又能如何破局。”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贡品案那边,苏玥换绣样那枚玉佩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已有线索,似乎与太子府的一名管事有关。”

“继续查,把线收紧。”谢砚眼神深邃,“等苏二姑娘过了眼前这一关,或许……这份‘礼物’就能送出去了。”

风暴已至,苏瑾站在漩涡中心,手握画笔,面对着一张无形却危机四伏的绣布。她的“瑾绣坊”尚未正式挂牌,便迎来了第一场,也是最严峻的一场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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