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公公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如同悬在苏瑾头顶的一柄利剑,剑柄却握在苏玥与王氏手中。苏家上下,看似因这“天降殊荣”而对她多了几分表面的客气,实则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或期待、或嫉恨、或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她,等待她在这“百福捧寿”的重压下显露败相。
疏影院内,气氛凝重。
柳氏坐立难安,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忧心忡忡:“瑾儿,那崔公公虽未明确规制,但‘百福捧寿’岂是等闲?一百个‘福’字,形态各异,还要环绕一个核心的‘寿’字,寓意万福来朝,福寿绵长。用料、用色、针法,稍有差池,便是大不敬之罪啊!”她虽不懂深宫里的弯弯绕绕,但也知此事凶险万分。
苏瑾正在灯下翻阅自己前世零星记忆里关于宫廷绣品的只言片语,闻言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娘,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她们想用‘无例可循’来逼我犯错,我偏要找出‘例’来,让她们无错可挑。”
正说着,青黛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裹。“姑娘,夫人,谢公子那边派人送来了这个,说是朋友所赠,给姑娘解闷用的。”她将包裹放在桌上,低声道,“送东西的人说,公子嘱咐,不必言谢。”
苏瑾与柳氏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动。苏瑾深吸一口气,解开包裹。里面是几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古籍,以及一卷用软缎仔细包裹的绢帛。
她先拿起那几本书,分别是《瑞应图赞》、《织造纹样考》以及一本薄薄的《内府造办处杂录》。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瑞应图赞》,里面绘制了各种祥禽瑞兽、仙草灵木,并附有详细的寓意解说。而《织造纹样考》则系统地记录了历代织物,尤其是宫廷御用织绣的纹样演变、配色规律。《内府造办处杂录》更是记载了一些前朝宫廷器物的纹样要求,虽非专门针对绣品,却极具参考价值。
最后,她展开那卷绢帛,呼吸不由得一滞。上面是用极细的墨线拓印下的几幅小型绣品纹样,有“八仙祝寿”、“五蝠捧寿”、“万年青”等,虽然只是局部拓印,但线条流畅,构图严谨,配色标注清晰,透着一股庄重华贵的宫廷气韵,正是她目前最急需的参考!
“这……这太珍贵了!”柳氏虽不懂具体价值,但也看出这些东西非同一般,“谢公子他……真是雪中送炭啊!”
苏瑾抚摸着那些古老的纹样,冰凉的指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谢砚此举,不仅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更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站在她这一边,至少,在对付苏玥和王氏这件事上,他们是隐形的盟友。
“娘,青黛,此事绝不可对外透露半分。”苏瑾郑重嘱咐,“尤其是这些东西的来源。”
柳氏和青黛连忙点头。
有了这些珍贵的资料,苏瑾心中稍定。她将自己关在房内,日夜研读。她发现,宫廷祈福绣品虽讲究规制,但也并非一成不变。前朝重典雅,本朝初期尚华丽,但核心的吉祥寓意和某些特定符号(如蝙蝠象征“福”,寿桃象征“寿”,卍字纹象征“万”,云纹象征“祥瑞”)是共通的。
她开始构思自己的“百福捧寿”。既然要求“至纯至善”、“灵气充盈”,她便决定在遵循古制庄重格局的基础上,在细节处注入“生机”。她计划以金线为底,绣出团簇的云纹作为背景,象征紫气东来,祥瑞环绕。中心的“寿”字,她不用常见的呆板字形,而是参考《瑞应图赞》中一种名为“蟠桃寿”的变体,将寿字笔画与蟠桃、枝叶巧妙融合,寓意寿比蟠桃。
至于最关键的“百福”,她决定不采用一百个完全雷同的福字,那显得匠气而缺乏“灵气”。她将从古籍中搜集整理出数十种不同字体的“福”字(篆、隶、楷、行,甚至一些吉祥图案化的福字),再辅以形态各异的蝙蝠纹样(衔芝蝠、献桃蝠、绕云蝠等),凑足百数,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云纹之间,形成“百福涌动,朝拜中央”的态势。
在配色上,她摒弃了苏玥等人可能期待的过于鲜艳媚俗的色彩,而是遵循《织造纹样考》中记载的宫廷祈福常用色系:以象征尊贵的明黄、沉稳的靛蓝、祥瑞的朱红为主调,辅以石青、秋香、月白等色进行过渡和点缀,力求庄重华贵而不失典雅,符合“至纯”的要求。
“灵气充盈……”苏瑾蘸着清水,在桌面上勾勒着脑海中的构图,喃喃自语,“除了构图和寓意的‘活’,或许还可以在针法上做些文章……”她想起了后世学的一种近乎失传的“叠羽针法”,此针法绣出的图案,在不同光线下会呈现出细微的流动光泽,犹如活物呼吸,正合“灵气”之说。只是这针法极耗心神,对丝线的劈丝要求也极高。
就在苏瑾潜心钻研“百福捧寿”的同时,她并未放下筹备绣坊的计划。危机与机遇并存,她深知,若此番能渡过难关,这“百福捧寿”的经历,或许能成为“瑾绣坊”日后一块无形的金字招牌。
柳氏依着苏瑾的吩咐,暗中与那间带院小铺面的牙行谈妥了契约,一次性付清了半年租金,房契钥匙悄悄到了手。接下来便是收拾布置和采购必要的家具物什,这些都需极其隐秘地进行。
而那位林绣娘,在青黛的暗中接引下,已悄悄去看过了那间小院。对于能有一个安稳的、不因她手上伤疤而歧视她的地方施展手艺,林绣娘感激涕零,当即表示愿意留下,甚至主动提出在绣坊正式开业前,可以帮忙收拾打理,并利用自己的旧日人脉,悄悄打听价格公道的原料供应商。
这日,林绣娘借着给府里送零散绣活的机会,悄悄来到疏影院给苏瑾回话。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面容清秀,眼神却带着历经坎坷后的坚韧与平静,右手手背上确实有一块不小的烫伤疤痕,但她执针的手指依旧稳定灵活。
“东家,”林绣娘低声道,她不知苏瑾真实身份,只以“东家”相称,“那院子位置极好,清净。奴婢粗略看了,需添置三两架绣绷,一些存放丝线缎料的箱柜,再简单粉刷一下便可使用。至于原料,奴婢打听到西街‘陈记丝线’的老板是个实诚人,他家的苏杭丝线成色好,价格也公道,若量大有稳定需求,还可再商量。”
苏瑾仔细听着,心中渐有章程。“林娘子费心了。绣绷和箱柜,我会让青黛的家人陆续置办进去,粉刷之事也一并委托。至于丝线缎料……”她沉吟片刻,“眼下有一桩紧要事,需用最好的金线、明黄杭缎和朱红、靛蓝等色系的顶级丝线,数量不小,可能要先从陈记那里订一部分,但要分开、隐蔽地送,不能让人察觉是送往一处。”
林绣娘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这“紧要事”非同小可,也不多问,只点头应下:“奴婢明白,会小心办理。”
苏瑾看着林绣娘,心中一动,问道:“林娘子,你可见过或听说过一种名为‘叠羽’的针法?”
林绣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叠羽针法?奴婢只在早年听一位老师傅提起过,说是宫里的秘传,绣出的鸟羽能有流光之感,极难掌握,如今怕是没几个人会了。东家问这个……”
“偶然在一本杂书上看到,有些好奇。”苏瑾淡淡带过,心中却有了底。连林绣娘这等手艺的绣娘都只闻其名,可见此针法之罕见。若她能在此次“百福捧寿”中成功运用,无疑更能体现绣品的“非凡”与“灵气”。
揽月轩内,苏玥听着画屏打听来的消息,眉头紧锁。
“她整日闭门不出,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画图?老夫人派人送去的上等料子和丝线,她也只是恭敬收下,并未急着动针?”苏玥狐疑道,“她难道不怕时间来不及?还是说……她真有把握?”
王氏冷哼一声:“装神弄鬼!没有明确规制,她敢随便下针?怕是现在正焦头烂额呢!你舅舅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只要她的绣品有一丝不合‘至纯至善’之处,或是进度拖延,影响了祈福,立刻就能参她一本!”
苏玥闻言,心下稍安,但不知为何,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苏瑾最近的平静,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想了想,吩咐画屏:“让咱们的人盯紧疏影院,特别是那个青黛和她母亲的动向,看看她们有没有私下接触什么人,或者往府外运送什么东西。”她不相信苏瑾会坐以待毙。
夜深人静,疏影院的灯火依旧亮着。
苏瑾伏在案前,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面是她精心绘制的“百福捧寿”初稿。云纹舒卷,百福涌动,中央的蟠桃寿字圆润饱满,整幅图庄重而不失灵动,完全跳脱了寻常百寿图的呆板格局。
她拿起一支极细的毛笔,蘸取银朱,在图稿的蝙蝠翅膀和云纹边缘,开始标注计划使用的“叠羽针法”的走向和丝线颜色过渡。这是一种极其精密的活儿,需要将丝线劈得比发丝还细,用长短不一、方向不同的针脚层层叠绣,才能产生那种独特的光泽流动感。
她的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了笔尖和图稿之上。右手执笔稳健,前世被废的剧痛似乎已成遥远的噩梦,唯有今生掌握自己命运的信念,支撑着她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步步前行。
青黛悄悄进来,为她换上一盏更亮的灯,又默默退了出去,不敢打扰。
苏瑾知道,外面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苏瑾。她有母亲的支持,有初步建立的隐秘人脉,有谢砚暗中递来的“武器”,更有前世血泪换来的经验和今生苦练的技艺。
这幅“百福捧寿”,已不仅仅是一件任务,更是她的一场战斗,一场向不公命运、向恶毒算计发起的反击。她要在这幅绣品中,绣出她的坚韧,她的智慧,她的不屈。
她轻轻放下笔,吹干图稿上的墨迹,目光沉静如水。
“便从这里开始吧。”她低声自语,指尖拂过图稿中央那个饱含生机的“寿”字。
瑾绣尚未挂牌,却已在这暗室之中,为一场关乎生死荣辱的较量,绣下了第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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