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捧寿”的图稿最终定下,每一个“福”字的方位,每一片云纹的走向,乃至“叠羽针法”运用的具体位置与丝线颜色过渡,都被苏瑾以极细的笔触标注得清清楚楚。这张图稿本身,便已是一件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艺术品。
接下来,便是将纸上的精妙化为缎面上的辉煌。这需要绝对的专注、平稳的心境,以及不受干扰的环境。
苏瑾以“祈福需静心,忌外人打扰”为由,向老夫人请示,希望能暂时免去日常的晨昏定省与绣房点卯,专心于“百福捧寿”。老夫人虽不喜她特殊,但此事关乎苏家前程乃至安危,沉吟片刻后便应允了,还特意吩咐下去,无事不得搅扰二姑娘。
疏影院由此成了一方暂时的禁地。院门时常虚掩,只留青黛和柳氏小心进出。苏瑾则彻底沉浸在了那片即将诞生的锦绣天地之中。
明黄色的顶级杭缎已被牢牢固定在特制的宽大绣绷之上,那颜色纯正饱满,宛如凝固的阳光,象征着无上的尊贵。苏瑾净手焚香——并非迷信,而是为了让自己更快地沉静下来,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刺绣状态。
她首先从中央的“蟠桃寿”字开始动针。这是整幅绣品的灵魂所在,不能有丝毫偏差。她选用最亮的金线,将丝线劈成八股,以盘金绣打底,勾勒出寿字与蟠桃融合的轮廓,金线在缎面上折射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蟠桃的晕染则用了她最擅长的渐变色技巧,从桃尖的绯红自然过渡到桃身的粉白,再以极细的绿丝线绣出翻转的叶片,叶脉清晰,仿佛能感受到汁液的流动。
仅仅是这个核心的“寿”字,便耗费了她整整五日工夫。当最后一针落下,那蟠桃寿字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明黄的缎面上熠熠生辉,既庄重又充满祥和的生机。
柳氏和青黛在一旁看得几乎屏住呼吸。她们亲眼见证着那死板的缎面如何在苏瑾的指尖下一点点“活”过来,那种震撼,难以言喻。
“姐姐绣得真好,”苏珩下学后偷偷来看,小声惊叹,“比书院里挂的那些画儿还好看!”
苏瑾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微微一笑。弟弟的认可,让她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完成核心部分,苏瑾开始绣制背景的云纹。她选用深浅不一的靛蓝、月白和少量银线,以套针和滚针结合,绣出层层叠叠、舒卷自如的祥云。云纹看似简单,实则最难把握其“气韵”,既要流畅自然,又不能过于轻浮,需托得起那“百福”与“寿”字的分量。
就在苏瑾潜心刺绣的同时,外界并未因她的“闭关”而平静。
揽月轩内,苏玥的耐心正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原以为苏瑾会手忙脚乱,会出错,会来求援,可疏影院那边除了必要的物资进出,竟安静得可怕。
“娘,她到底在搞什么鬼?这都多少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苏玥烦躁地扯着手中的帕子,“难道她真能绣出来?”
王氏也比她好不了多少,眼中藏着焦灼:“你舅舅派人递话,宫里崔公公那边已问过几次进度了,虽未明着催促,但意思很明显。若苏瑾迟迟不交绣品,或是交出来的东西不尽如人意,我们也好早些‘应变’。”
所谓“应变”,自然是推卸责任,将所有的过错都扣在苏瑾头上。
“不能再等了!”苏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画屏,我让你盯紧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画屏连忙上前,低声道:“姑娘,疏影院守得紧,青黛那丫头精得很,很难探听到里面的具体情形。不过……奴婢发现,柳氏最近出府的次数似乎多了些,而且……去的方向,好像是城南。”
“城南?”王氏皱眉,“她去城南做什么?那边多是些小门小户的店铺。”
苏玥却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猛地站起身:“不对!苏瑾那个贱人,心思狡诈,定是在暗中搞什么名堂!说不定……她自知绣不好‘百福捧寿’,在想别的退路!”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娘,我们不能让她得逞!必须知道她在里面到底绣得怎么样了!”
王氏眼中寒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明的不行,还不能来暗的吗?”苏玥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抹狞笑,“她不是要‘静心’吗?那我就让她‘静’不下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疏影院的正房还透出一点微弱而稳定的灯光,那是苏瑾在挑灯夜绣。她正在尝试运用“叠羽针法”绣制一只绕云蝠的翅膀,这是整幅绣品中技术难度最高的部分之一,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稳定。
突然,院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像是野猫蹑足踩过枯叶。
一直警醒地守在门外耳房的青黛猛地睁开眼睛,侧耳细听。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但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她轻轻起身,披上外衣,拿起门边一根结实的门闩,悄无声息地走到院中。
月光被薄云遮掩,院子里光线昏暗,树影幢幢。青黛屏住呼吸,仔细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异常。她稍稍松了口气,以为是错觉,正欲转身回屋。
就在这时,靠近苏瑾正房窗下的一丛矮灌木后,一个模糊的黑影猛地窜出,动作快如狸猫,直扑窗户!那黑影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在微弱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有贼!”青黛心头巨震,想也不想便大喝一声,同时抡起门闩朝那黑影砸去!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耳房有人值守,更没料到青黛反应如此之快,被门闩扫中了小腿,发出一声闷哼,动作滞了一瞬。但他显然训练有素,并未纠缠,反手将手中那包东西猛地朝窗户掷去!
“哐啷!”窗户纸被砸破一个小洞,那包东西丢了进去!
“姑娘小心!”青黛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抓住那黑影。
屋内的苏瑾在那声“有贼”响起时便已警醒,她反应极快,立刻放下绣针,一把将身旁一件准备用来覆盖绣品的厚布掀起,整个人扑到绣绷之上,将未完成的“百福捧寿”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下!
几乎就在同时,“啪”的一声,一个沉甸甸的、湿漉漉的物件穿过破洞砸在了她刚才坐的绣墩附近,碎裂开来,一股刺鼻的、带着腥臊气的墨黑色液体四散飞溅!大部分被厚布挡住,但仍有一些溅到了苏瑾的袖摆和旁边的地面上,迅速晕开一片污浊。
是墨!而且是掺了不明秽物的浓墨!
苏瑾的心跳如擂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若是这包东西直接砸在绣品上……她简直不敢想象那后果!
此时,院外已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是被青黛的喊声惊动的巡夜婆子。那黑影见事不可为,毫不恋战,忍着腿痛,几个起落便翻过院墙,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青黛追之不及,又担心苏瑾安危,急忙转身冲进屋内:“姑娘!姑娘您没事吧?!”
灯光下,只见苏瑾缓缓从绣绷上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冷静得吓人。她看了一眼袖摆上溅到的墨点,又看了看地上那滩污浊和碎裂的瓦罐,最后目光落在被自己完好护在身下的绣品。
“我没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平稳,“绣品也没事。”
柳氏也被惊醒,衣衫不整地跑了进来,看到屋内情形,吓得差点晕厥过去,扑过来抱住苏瑾:“瑾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很快,老夫人和王氏也被惊动,带着人赶了过来。看到屋内的狼藉,尤其是那滩刺目的墨渍和破碎的窗户,老夫人的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老夫人厉声问道,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
青黛噗通跪下,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那黑影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姑娘的窗户,冲着那绣品来的。
王氏心中狂跳,面上却故作惊怒:“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夜闯官邸,意图毁坏贡品!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定要报官严查!”
苏瑾由柳氏扶着站起身,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走到老夫人面前,福了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夫人,孙女儿无事,万幸绣品亦无损。只是……这贼人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目标又如此明确,只怕……非是外贼那么简单。”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氏和苏玥(苏玥也假意刚被惊动,匆匆赶来),缓缓道:“这‘百福捧寿’关乎太后祈福,关乎苏家满门荣辱。今日有人能掷墨,明日……又不知会送来什么。孙女儿恳请老夫人,加派人手,严守疏影院。在绣品完成呈送之前,若再有任何差池……孙女儿人微言轻,恐担待不起,亦恐辜负皇恩,连累家族。”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没有指责谁,却将“内鬼”的嫌疑和“连累家族”的后果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台面上。
老夫人看着苏瑾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滩险些毁掉一切的墨渍,再联想到近日府内暗流涌动,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她勃然大怒,拐杖重重杵地:“查!给我彻查!从今夜巡夜的人开始查起!加派一倍人手,给我牢牢看住疏影院!在绣品完成前,若再有任何人敢靠近生事,不论是谁,一律家法处置,绝不姑息!”
苏玥站在王氏身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中又恨又怕。她没想到苏瑾身边那个丫鬟如此警觉,更没想到苏瑾反应如此迅速,竟护住了绣品!如今打草惊蛇,老夫人又动了真怒,她再想下手,更是难上加难!
苏瑾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的冰寒。这一次暗算,虽然凶险,却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它让老夫人更加重视此事,也为她争取到了更严密的外部保护。
惊魂之夜过去,晨曦微露。疏影院内,那幅明黄的绣品依旧在绷架上静静等待着,仿佛未曾经历昨夜的风波。而苏瑾,洗净了袖摆的墨点,重新坐回绣绷前,拈起了那枚细如毫芒的绣针。
她的眼神比昨夜更加坚定。暗处的鬼蜮伎俩,阻挡不了她针尖前进的方向。
金针度线,福寿绵长。这场无声的战争,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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