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部集体食堂的三楼小包间里,几个人围坐在小饭桌前,面前码着堆成小山的美味佳肴,其他员工正毫无形象地胡吃海喝,只有苏程和之前负责收发文件的小个子,还尚存一丝文明时代的礼节。
小封手握赵峥雪亲笔文件,点了几个人留在会议室里商量司法部门成立印刷特别行动组的事情。苏程注意到,那几个人见了小封就点头哈腰的,就差在脸上写一个“狗”字,这样看来,财神的亲笔文件威力真的很大。
正逢饭点,先前那个小个子主动邀请苏程来到食堂吃饭。他向苏程解释,印刷厂只是个幌子,实际上,这片地盘属于死神所统领的天庭司法部门,对凡尘宣称只是一个闹鬼的小楼,吓唬了几波凡人之后,就再也没人来打扰。
小个子鼻梁上架着一个小小的圆眼镜框,穿着明显过于宽大的黑色短袖工装,胸前挂着的工牌上写着苏程看不懂的文字,不知道是从三界哪个濒临灭绝的族群里飞升而上,去天庭任职的。
“请您见谅。”
苏程夹起一片薄薄的白肉,在辣椒油里蘸了蘸。
“没关系。”
“自从死神大人失踪之后,司法部门就只靠臣和沧海了。”小个子叹了口气,满面愁容:“沧海负责外勤,近来多事之秋,他已经二十多天没有回过家了,方才过来一趟,拿了两张资料就又急冲冲回去站岗,所以没能来参加会议,我替他向您道个歉。”
“你和沧海是风遣鹤的亲兵吗?”
“当初三界大乱时就是了。后来三界安定,死神大人登基,我和沧海被提拔为副部长,在司法部里,仅次于死神大人。”
小个子推推眼镜:“我主要负责内勤。陛下可能不记得了,当初死神大人第一次对您表示结婚的意愿时,负责开车的就是我。”
苏程仔细回忆,发现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前夫那时候西装革履,一表人才,承诺说会给他一个安全的婚姻。
他听说过幸福的婚姻,美满的婚姻,白头到老的婚姻,唯独没有听说过什么安全的婚姻,所以一句话记了这么久。
就好像开口的这个人,在结婚前就知道这段婚姻不会幸福美满,也不会白头到老,所以不抱任何期望,也没有任何奢求。
小个子站起来,为苏程盛了一碗羊肉汤,只见肉不见汤,司法部门别的不说,伙食标准极高。
苏程回想起刚走进这里的时候,那些员工们各个穿着奇装异服,长得也都不成人样,举止粗鲁满嘴脏话,但没有一个人在摸鱼,没有一个人趁着顶头大老板不在,就上班时间玩游戏,或者噼里啪啦地打麻将,热气腾腾地涮火锅。
“上司不在,你们还这么守规矩,都来上班,我挺开心的。”
是我,我早就跑了。苏程暗暗想。
“我们的部长可是死神哎,三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神,我们当然要以身作则。”
小个子骄傲地挺起胸膛。
“上梁正,下梁不歪。”
苏程难得为前夫说句好话。
“那当然,我们死神大人是最最正直的人,都是因为……”
“因为?”
小个子期待地看着他:“陛下是死神大人的丈夫,一定明白的吧。”
苏程心想我明白个锤子,他面对我的时候,名字是编的,身份是捏的,印刷厂也是假的。
他有真过吗?缺德倒是真的。
“不妨说说看?”
小个子比想象的好糊弄:“死神大人的师尊光明神,教导大人一定要遵守规矩。光明神在大人心里很重要,说过的话也很重要,大人一直记着,从来没有忘记他。”
苏程记得小封说过,风遣鹤是天庭书院师尊捡回去的,教养之恩情深义重,如死神再生父母。算起来,这位光明神,应当是自己的公公或者老丈人。
但他这些日子天天开会、天天见神仙,基本已经摸清楚了天庭的结构,还有人员名单。对于没见过的在册神仙,最起码也听说过对方的去向。唯独这个光明神,没人提,也没人解释去向,像是只有这么一个名号,其人压根不存在一样。
苏程想了想,问:“光明神是怎么仙逝的?”
此话一出,一旁胡吃海塞的几个神仙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小个子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整个房间安静得出奇。
最后,在诡异的沉默中,小个子叹了口气,道:“请陛下,去问死神大人吧,我们没有资格说。”
在那之后,无论苏程怎么拐弯抹角地试图询问光明神的消息,小个子都不回答。到最后,小个子甚至给苏程跪下磕了三个头,请求陛下不要再问,其他员工见了,也纷纷跪下去。
是以,拿着财神的亲笔文件,喊了几个员工去会议室商讨采购印刷机事项的小封,回食堂就看见,从里到外跪了一排又一排的员工,以及一脸无奈的苏程。
出了‘印刷厂’后,苏程依然记得小个子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思考中,在夜色里拧油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个没看清路,就连车带人冲下了山坡。
山坡下刚好有一个水塘,看起来浅浅的,实际上深不见底,三轮车泡了水,就这样慢悠悠地沉进去。
“陛下,您这技术……”
“其实,我之前没骑过电动车。”
两个人围着水塘看了好几分钟,决定不去司法部借电动车。就他二人这骑车技术,还是不糟蹋车子为好,干脆步行五公里,去最近的公交车站。
“陛下刚才在想什么?”
苏程看他一眼,手电筒的浅光,照不清楚小封眼底的情绪。
“我在想,你们的老大还瞒了我多少事。”
小封脚步稍稍一顿,仍跟在苏程身后。
“死神大人已经死了。”
“这么笃定?”
“我见过他的尸体,陛下。”
苏程惨淡地笑了笑,突然感觉有些无力。
“可他是神仙,神仙......不是不会死吗?更何况他是那么强大的一个神仙,人人都说他厉害。一个那么厉害的神会死,我不相信。”
他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踩着石头,踩着稻草,深一脚浅一脚。
小封垂下眼,用尽全身的力气说:“神仙也会死的,没有谁逃得过死亡。”
但死亡,其实不是一切的终点。
昏暗的小路上,风轻轻拂过苏程的袖口,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夜晚的树梢叶片像一双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
极度遥远的地方,有阵阵邪祟焦躁不安发出的异响,时而震天动地,时而胡言乱语,雷霆闪耀在山谷之间,巨石之上,夜色更加晦暗。
小封跟在苏程身后,眸底突然闪出金黄的光芒。
有千百万幽魂想要取我性命呢。
可他们也得够格才行。
小封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轻轻笑了,身后风吹草动,簌簌不止。
真聪明啊,还知道等我们离开司法部门周边再动手。
三把足足九丈长的漆黑镰刀割开空气,向小封的命门疾驰而去!
小封仿佛背后生有一双眼睛,在镰刀将要碰到他皮肉的前一刻,他左手打了一个响指,三把锋利的刀刃立刻停顿在半空中。
与此同时,他右手飞快结印,一道闪着淡黄色荧光的符文直冲冲朝着黑袍人的面门而去,破空声响彻耳畔,这三人被轻而易举地击散,淡黄色的光只停留在世间不到三秒,就随着沙土消散而去。
此地瞬间狂风大作,苏程被吹得睁不开眼,胡乱摸索的时候,被小封一把拉住手腕。
苏程心里一颤,急忙反握回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之前小封没有正当理由,不能在凡尘使用过于强大的招式,因为那时候苏程还只是个凡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小封作为天君陛下的第一秘书,以及脑门被戳了金章的贴身保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展现力量。
他再度睁开眼时,眸色瞬间幻化为橙红色,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像是火山龙的杀招那样炽热。
小封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怨灵,英俊到接近鬼魅的脸上浮现出森然笑意,这笑容毫无温情冰冷异常,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主人,你闭上眼睛就好。”
苏程两只手攥紧守护神的衣袖,耳边风声越来越大,吵得他几乎听不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他紧紧贴着小封的背,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开始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小封,看上去那么细皮嫩肉的一个人,如何应对这比之前危险数倍的局面呢?
混乱之中,他想起小封之前说过,如果要守护神的力量得到恢复和增加,就需要宿主把阳气献给对方,可是,如何才能主动献出阳气呢?
他忽然想起“童子身”这三个字,童子身......童子身,难道是要......
苏程在心里狠狠给自己两个大耳光:下流!怎么能对纯洁无害的小封做那种事情!
他这边在心里斗争着,小封那边,渐渐感到体力不支。
果然,魂魄处在一般人的身体里,就是发挥不了全部的力量。修仙者向来都是身体与魂魄一起修炼,想要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成为更高等级的神仙,二者哪一个都不能薄弱。
他的魂魄,对于一般的身体而言还是太强大了,这份强大,会给身体带来极大的压力。小封没有受伤,但用魂魄强行调动体内法力,还是会带来不可逆的损耗。
小封用袖口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他的四肢百骸终于承受不住,开始罢工了。
他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次,就有殷红的鲜血随着动作从口中喷出。这点疼倒还好,比起之前绝境之下,燃烧魂魄产生的痛楚来说,不算什么。
小封干脆蘸着身上的血,代替法力进行攻击,效果一如既往的好,甚至令他的斗志愈发蓬勃,很久没有这样肩负着重大使命而战斗了,作为曾经司战的神明,他天生对血液感到激动。
苏程一闻到血腥味,就觉得不对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小封此时的窘迫后,心头大震。
“你......”
小封的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强烈地抗议,骨头与筋脉正在一点一点地断开,但他凭借着魂魄中蕴含的坚不可摧的力量,依然顽强地直直站着。
“我没事,主人。”
小封笑了笑,用带血的手指轻轻拭去苏程脸颊的泪珠。
守护你的生命,是我一生最伟大的志向。
苏程红了眼。
紧接着,以极其强硬的姿态,不管不顾地咬上小封的唇。
小封的头发被惊得竖起来,像个刺猬。
苏程唯一的办法,就是狠狠咬破自己的舌头,向小封口中输送自己的血液。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是这种时候他还能做什么?
他从来不是一个无动于衷的人,要是让他眼睁睁看着,世上最后一个不因身份而关心他的人,就这样死在他面前,那他有何颜面活着呢。
不要死。
小封,不要死。
你不能死。
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苏程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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