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犹如晴天霹雳,劈得云浮大脑发懵。
时顺道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情绪中,自顾自道:“这是当年,当年我们去昭煜投胎的地方见过,那孩子当时已经濒死了,他求我们救他,他说他错了,他说他想活……就是这个样子,魂魄不全,经脉残缺,生不如死……”
他的情绪越来越古怪,眼看着就要失控,云浮不得不拔高声音,“时顺前辈!”
时顺道人浑身一抖,有些茫然地抬头。他的身形似乎有些佝偻了,初见时红润的面庞也只剩苍白,这让他脸上的沟壑愈发明显,眼睛也不复清明,隐隐有晶莹的泪光闪烁:“……我失态了,抱歉。”
云浮头一次觉得棘手,她谨慎道:“前辈,昭煜的分魂……有、有可能是女子吗?”
时顺道人整理好心情,下意识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明若风,轻咳一声,道:“若是投胎,是有可能的,然而分魂却不同。分魂会复刻本体除了记忆以外的大多数,这姑娘一身正宗的玄天宗功法,没有这个可能。”
云浮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她神色复杂道:“如此,等师姐回来,我会与她商量。麻烦前辈了,晚辈送您回去休息。”
时顺摇摇头,道:“不必了,前线离不得我,我即刻就要启程,无需你再送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若有昭煜的消息,也请你告知我。”
云浮恭顺行礼,“当然。”
他们心里都有数,再查下去,很可能就要涉及到玄天宗的私密事了。好好的内门弟子莫名被分魂,凶手都是其次,重点是要明白是谁被分了魂——修士是可以活着被分魂的。
云浮不由叹息一声。
真是多事之秋。
送时顺到门口,目送他离去后,云浮回头,见明若风依旧静静站在原地,便道:“今日你也累了,去歇歇吧。”
明若风轻轻点头。
她想了想,又担心孩子一个人胡思乱想,就道:“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明若风犹豫片刻,走上前靠近她,低着头道:“师父,那个怪物,真的是我吗?”
“不是,”云浮坚定道:“它是它,你是你。不管它是什么,即便真的如猜测一般是未来的你,在你还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它就不是你。”
明若风眨了眨眼,噗嗤笑了:“师父这话听起来不大讲理,若真是未来的我,那也只能说明我心性不佳易动摇,趁着我还没做出祸害别人的事,斩草除根才好。”
云浮皱眉,“哪来的歪理,为人师长,如果只靠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所谓未来行事,那也就不配作为教人子弟了。未来也许修真界会覆灭,难不成我们就要现在放弃抵抗,免得麻烦吗?”
她想起镜灵会使寄主的思维变得偏激,也会潜移默化影响他人的情绪,忙调整内息,压下心中的烦躁,微微弯腰与明若风平视,轻声道:“孩子,未来如何,他人说了是不算的。命运只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即便走过同样的路,也未必能成就同样的人,何况是完全不同的过去和未来两个模样?如果他是真的未来,那也没有关系,师父陪你走别的路,做一个与未来不同的自己,好吗?”
明若风眼神迷茫,怔怔看着她,低声道:“可是我怕——”
他又想起那个‘怪物’说的话,明明离了很远,金盏也没有听到,可那声音就仿佛是从他心中响起的一般,他说,果然,不管是哪个世界的你,都是厌恶我的。
明若风蓦地攥住拳头,指甲刺进肉里,疼得身和心一起颤抖:“师父,如果我真的做了坏事,你会厌恶我吗?”
云浮眉头皱了皱,耐心回答:“不会,但我有义务制止你。”
她对此还算看得开,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无非立场不同,对错无需过多分辩,在其位谋其职即可。
明若风闭了闭眼,心想,这样也很好了。
他调整好情绪,恢复了沉默冷静的模样,垂眸行礼道:“弟子告退了。”
云浮看他这样也犯愁,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不得不按下多余的心思,回过头去看金盏的情况。
她刚走到近前就愣住了,对方已经睁开了眼睛,见她过来,转过头笑了一下,又扭头望着高处。
云浮探了探她的经脉,淤积的黑雾已经散了大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金盏一动不动,突然问:“我还是个人类吗?”
云浮一愣,知道她应该听见了:“当然。即便是我们,也不过是修行的凡人。”
金盏默默闭上眼,轻声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厌恶自己是个人类,因为我总和姐姐们不一样,她们就总想赶我出去,要我和人类在一起,成为人。”
云浮知道她只是想倾诉,便在一边坐下,静静听着她说。
“我五岁、七岁的时候都出去过一次,后来我十一岁时,差点被抓去给人当了媳妇,姐姐们就再也不提了。”金盏咬牙唾骂道:“真恶心。人真恶心。”
云浮沉默着轻轻拍她的手臂,只作无声的安慰。
金盏却突然翻身坐起来,盯着她道:“我五岁时,姐姐希望有个好人家收养我,丢下福儿离开鬼域,到处打听人家,可人家都只要男儿,好容易说动一户人家的夫人,没多久那家的男人又将我扔出来,嫌我小丫头片子吃的多,说我是该死的野崽子,天生的贱种;”
“九岁时,姐姐想给我找个好丈夫,东拼西凑了金银,谈定了家书生,可那家人当我是没人要的有钱孤女,父母双亡晦气,便想杀人夺宝,来日娶更有福气的小姐;十一岁,姐姐放弃了,想让我学门养活自己的手艺,同门都鄙夷我出身微贱,我争强好胜,她们嫌我心比天高,推着我去最偏僻的地方送货,我又一次差点丢了命。人间,还没有鬼域安全。”
“我都已经接受了,已经接受,我就是个不值钱的丫头,”金盏说着,终于泪流满面,哽咽道:“接受我就是一个很卑贱很普通的人,不配肖想贵人才配得的东西。你现在告诉我,我原本是个高贵的仙人,我可以去争取,去学习我想要的,这算什么呢?”
云浮也不曾料到凡间是这种境况,更没想到一直在鬼域长大的金盏……只是没能融入进人间。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哑然,半响才低声道:“任何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资格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和许多同门,也都是孤女。”
金盏用力抹掉脸上的泪痕,嗤笑一声,又说:“你是仙人,当然不一样。”
云浮实在不擅长口舌之辩,沉默片刻道:“可也是人。”
金盏微微撑起身子,直视着她,眼神略有几分嘲讽厌恶,但比起反感,她更像是想激怒云浮,以达成什么目的:“……免了吧,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看他们说的对,人就是卑劣下贱的动物。什么天道眷顾,什么众生之首,其实一切行为不过是更好地吞吃其他动物,乃至同胞。”
她笑了一声,嗓音沙哑,撕裂般的尖锐:“你看那未教化过的人,可有比贵族脚下精心打理过的鹰犬强多少?”
“一家之言,不能代表全部,”云浮微微叹气,思索道:“实际上,我对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了解。你说的那些事,我很痛心,却不知道如何改变,实际我也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
“但是这个世界需要秩序,”云浮目露怜惜之意,抬起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叹息道:“若真如你所说,人与人之间只剩下互相撕咬、吞噬,那即便是我,又算得了什么人呢?”
金盏语气硬邦邦的,不自在地避开她的手,有些僵硬:“您身份尊贵,本领高强,自然不一样。”
云浮失笑:“那也不见得。在我之上,有更强大的修士前辈,也或许有什么不曾现世的强大存在,到那时,我也只是草芥尘泥,无甚不同。”
“我的本事不算很大,也难以兼顾天下,只能尽力顾及眼前所见,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对这个世界有所帮助,即便只是一点。”云浮道:“我希望你经历的这些都永远不会再次发生,我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师长,庇护更多的弟子去建设合理的秩序……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人。”
金盏神色微动,还想和以前一样,再扯出个嘲讽的笑,可嘴角略动了下,实在提不起来。
云浮起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静静仰头看着她,轻声问:“你愿意留在玄天宗,和我一起努力,去成为更好的人吗?”
金盏盯着她的脸:“……你可教不好我,我曾经的老师可是名师,也没能教会我听话。”
云浮失笑:“但是你很厉害,你已经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长到了这么大。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金盏猛地一怔,眼睛又开始发红,她努力瘪着嘴不让眼泪落下,“你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喜欢你。我才没那么好骗,你想骗我当你徒弟吗?”
云浮站起身来,往后看了一眼,笑着说:“这可不好说,你是内门弟子,也许曾是我的长辈也说不定——师姐回来了。”
她听到传音,回头远远就看到了澜海带着弟子的身影,以为对方有事找自己,正要和金盏说一声暂时离开时,澜海已经满脸凝重地带着人闯了进来。
云浮从她的面色中察觉到了异样,犹豫着问:“师姐,发生了什么吗?”
澜海道人行色匆匆,看到她脸色也没好多少,招招手叫人上来。一个小弟子提着灯上前,一盏透明的琉璃灯中,摇晃着闪闪发亮的泉水,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一簇火苗微微跃动,水火界限分明。
它看上去略显微弱,然而弟子一言不发地上前走近了几步,只见那豆大的火苗突然一跳,腾地爆发出更大的火焰,是寻到了生命之源的喜悦,这是曦光的魂灯——
而它如今正对着金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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