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是一条恶龙,素来喜欢劫掠过路人的钱财,已经在这座山头乃至周围的几座山头臭名昭著。
不过我不在乎,毕竟不论我怎么做,都有人诋毁。
一如无数年前,我明明好心救下落入山崖的一个又一个村民,他们最后却仍旧选择带着官兵和剑士来消灭我。
我明明想要做一条好龙,可是那群我救下来的村民们,却说我是一头长着尖锐獠牙、有着血盆大口、无恶不作的怪物。
我舔了舔身上长长的疤痕,那是几年前一个自称勇者的男孩留下的「杰作」。
望着洞穴里放着的那套已经陈旧的衣服,我突然有些委屈。
你明明说我很善良、很可爱,是条好龙。
【贰】
我是一条恶龙,占领了整座山头,周围的村民都知道我的存在,很少踏入此处。
不过也有许多外来者途经此地,他们就是我的猎物。
我一如既往屏气凝神,蛰伏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眺望着那条丛林密布的小路。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一支商队从远方赶来。
他们差不多有好几十人,驾了四辆马车,为首的一辆马车由两匹马牵着,做工精美,装饰华丽,一看就是商队的主人所在;后面的三辆马车拉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周围围着一群黑色劲装的护卫,他们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火把,神情严肃,十分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小心点儿,这里有恶龙!」
「真的吗?我从来没见过,不会是村民瞎说的吧,封建迷信……」
「总之,不要掉以轻心。」
……
我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他们已经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我响亮的名号。
深吸一口气,我照例吐-出一-大片浓烟,淹没了整片森林,火焰瞬间熄灭,周围的一切都陷入朦胧之中。
商队瞬间慌乱起来,他们互相呼喊着、安慰着,确认彼此的安危。
四周除了他们,再没有任何人进来。
我抬头望了望明月高挂的天空,冷笑一声,然后化为人形,跃入烟雾弥漫的丛林之中。
人啊,就是如此愚蠢,明知道这里有危险,还是选择在黑夜行进。
龙的眼睛可以看清一切,即使处于黑暗和迷雾之中。
我很快来到商队周围,悄无声息地摸到他们载着货物的马车旁边。
马儿似乎有所察觉,慌乱地喷着鼻息,四只蹄子不安地乱动,周围的护卫也进入到了戒备状态。
「什么人!」
他们惊呼着,慌乱地用刀剑挥舞着,被我很轻易地躲开。
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一个劲儿把这些货物装进袋子里。我的目的是掠夺财富,对于人命,我不感兴趣。
袋子很快就鼓囊囊了,我看着剩下大半的货物,有些苦恼。
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多货呢。
都怪牧元,只给我留下这么小的袋子。不过没事,我的嘴巴里也可以装不少东西。
毕竟我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阁下想要什么?」
正在我打算化为龙形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下动作,下意识转头,对上一双微微诧异的眼睛。
他突然不说话了。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四周陷入沉寂。
「主公?主公您怎么下车了,这里危险!」
「什么?主公下车了?华望,你怎么保护主公的!」
护卫们很是惊慌,我也非常惊讶。
这片烟雾有蒙蔽人类双眼的力量,正常情况下他们是看不到我的身影的,即使我就站在他们旁边,他们也感知不了。
可是那个人,居然能够如此准确的找到我的位置!
我瞬间汗毛直立。
除非对方比我更加强大,或者带有我的鳞片,才能破除烟雾迷障。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叁】
我是一条恶龙,时隔多年,我又抢回了一个人类。
这个人类很奇怪,明知道我是恶龙,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只是很平静地坐在那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把货物随意地扔在地上,洞穴里已经满满当当了。
「这里这么乱,你不觉得很挤吗?」
我点上蜡烛,对方的模样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和从前的某个身影有一瞬间的重合。
「什么?」
我的手一抖,几滴蜡油滴在手上,烫出来一个小泡。
「啊,龙小姐,蜡油滴到手上了。我这里有修复药……」
他坐在竹床上惊呼道,作势要从怀里掏出药瓶。
我的目光扫过他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最后停留在他衣袖上的那个「牧」字,骤然间大脑一片空白,耳鸣阵阵。
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把蜡烛搁到烛台上,一把抓起放在地上的旧衣服,慌张地跑了出去。
风泠冽,像刀刃一般,周围的景色急剧变换,眨眼间,我就来到了一处竹林旁。
看着小山包前的墓碑,我紧紧抓住手中的衣服,仔细看了看上面绣着的「牧」,死死盯着那块安静屹立在地上的墓碑。
没有复活。
「该死,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有了私生子!」
我似乎听到自己的牙齿发出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
【肆】
我是一条恶龙,才抓回一个人类,没想到他很可能是我亡夫的私生子。
我气得踢了一脚他的墓碑,一如从前那样玩笑似的打骂。
对方没有回应。
盯着上面工工整整的「龙玉亡夫,牧元之墓」看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感觉很没意思,无力地靠着墓碑瘫坐在地。
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呢?我又不能把他的尸骨挖出来鞭挞。
我还没变-态到那个地步。
天上的月亮似乎没有变化,永远那么明亮温柔。
借着月光,我望着旁边的竹林,不由得想起他陪我栽种竹子的场景。
那时候这里空无一物,被野兽践踏得只有零星几株枯树,土地光秃秃的裸-露在外,很丑。
他拍拍我的头,让我吐点儿水浇灌一下那些种子。我龇牙咧嘴,但还是乖乖照做。
后来竹子长成了竹林,他就给我做了张竹床,用竹叶做了小风车,还做了把竹编扇。
时隔多年,竹编扇和竹床还放在洞穴里,小风车却早就破了,它的残骸和那个人的遗物堆积在一起。
有时候真会有种如梦似幻的错觉,好像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臆想,过去的那个人,那些时光,似乎都不存在。
我把头埋在旧衣服里,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那个人的气味,还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然而眼泪却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挤出来,浸润了衣服。
【伍】
我是一条恶龙,我忽然发现自己救回来的人类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龙小姐?」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我默默用衣服擦干眼泪,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身为龙族的我,速度应该远在人类之上,刚刚我走的这段距离,虽然花费时间很短,却几乎有两三公里远了。
他居然还能精准的找到我的位置。
「龙小姐,你突然跑出来,我怕你出了什么意外。」
来人拿着我点的蜡烛,微微喘着粗气,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出细密的汗珠,耳朵两边的碎发贴在脸上,配上那双有几分担忧之色的淡粉色眼睛,显得有点儿妖冶。
我有些错愕。
「你说什么?你怕我一条恶龙出意外?」
我忽然化为原型,庞大的身躯卷起一阵灰尘,吹得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我低下头,眼睛微眯,黑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圆盘似的龙眼冷酷地看着眼前松鼠大小的人类。
他后退两步,听到我的声音后,放下遮挡风沙的手臂。
几片落叶飘到他的身上,他的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身上沾染了不少灰尘;可是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月光般皎洁,无辜的望着我。
我不甘示弱,也睁大眼睛瞪着他。
片刻后,似乎过了好长时间,久到连我一条恶龙都招架不住他的目光,提前败下阵来。
我移开视线,感觉有点尴尬。
这个人类果然很奇怪!
谁会对恶龙产生同情心啊!
【陆】
我是一条恶龙,现在正在和一个人类尴尬的对视。
他一点儿都不怕我泠冽的兽瞳,也不怕我身为巨兽的威严。
我感到有点被冒犯,但是并不是特别生气,甚至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毕竟曾经那个人也是如此,甚至更加过分,从来不把我当成凶兽看待。
我的内心出现一丝久违的、淡淡的波动,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的脸和气息跟那个人很像,可惜,他并不是那个人。
毕竟,那个人几十年前就扔下我了。
否则我又怎么会被区区勇士伤得那么惨呢?
「龙小姐,你身上好多疤痕,好可怜,我这里有修复药……」
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水光潋滟,悲天悯人的神态让人无语凝噎,右手又在掏他怀里那个万能的修复药了。
「你是圣父吗?」
我已经无力吐槽了,变回人类的样子,捡起牧元的衣服拍拍上面的灰尘。
他上前几步,看到墓碑上的名字,忽然神色变得异常古怪。
「龙小姐,这是你丈夫的墓碑吗?」
我挪开身子,看了一下墓碑上的字,的确写了「亡夫」二字,于是有点莫名其妙地回望着他,点了点头。
看起来挺聪明的,怎么不识字?
「这么说,您就是我的母亲?」
听到这句话,我瞳孔骤缩,险些抓不住手里的旧衣服。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生过这么大个孩子?
【柒】
我是一条恶龙,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居然有了一个成年的孩子。
「你疯了吗。」
我冷脸看着面前身材壮实的成年男性,淡淡地说道,其实内心差点没绷住。
完了,我捡回来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类。
他当作没听到我的话,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香囊,取出里面的一块黑色鳞片。
「母亲,这是父亲留下的信物,他让我成年后想办法找到你。」
我身体僵住了。
那块鳞片的确是我身上的,可是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个孩子?
「你父亲是谁?」
除了牧元,我从来没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过,也没有给过别人我的鳞片。
我看着他和牧元神似的脸,心中其实隐约有了答案,但仍旧无法相信。
我拿着牧元衣服的手微微颤-抖着。
「母亲,就是您墓碑上的那个人,牧元啊!」
听到心里想到的那个名字,我终于绷不住了,白眼一翻,作势向后倒下去,对方吓得向前跑了几步,捏着手掌大的龙鳞托住了我的身体。
我这是在做噩梦吗?
我一把推开他,转身抱住墓碑,恶狠狠盯着始作俑者的名字骂道:「混-蛋!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一个字也没跟我说!」
我用头“??”撞着石头,以泄心头之怒,「孩子」在后面傻眼,一时间不敢上前。
【捌】
我是一条恶龙,我的亡夫瞒着我把孩子送了出去,现在这个孩子找到了我。
真是见鬼,孩子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吗,为什么我这个当事人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牧裕安。」
「识字?」
他乖巧的点点头。
「跟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回洞穴,拖出装着牧元东西的箱子。
我把里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最后才看到底部的一个小册子,它被主人用红布精心的包裹起来,只是因为年代太久褪了色。
牧裕安很快就追过来了,他果然不是普通人,这下我倒有些相信他身体里流着我的龙血。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过去无数个春秋牧元坐在窗户前执笔写字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他暮年之际颤-抖着手写下最后一个字的场景。
我最终决定把这个小册子递给牧裕安。
「你看看里面写了什么,我不识字。」
牧裕安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他接过小册子,坐到我的旁边,看到封面上写的几个大字,神色有些动容。
「你那是什么恶心的表情,快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
我急得推搡了他一下。
他没有说话,继续翻了翻小册子,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一颗泪珠突然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把我吓一跳。
「喂,快告诉我里面写了什么!」
【玖】
我是一条恶龙,一个自称是我儿子的家伙告诉我,我的亡夫给我留下了一本「与妻书」。
「与妻书」里面提到了我们四十年的过往,也提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不是虏回了牧裕安,或许我永远也不知道我那已经死去了二十几年的亡夫,居然还给我写过遗书。
毕竟我曾经答应过他,洗心革面,金盆洗手,不再伤害人类,做条心地善良的好龙——他和他的儿子一样,有着莫名其妙的慈悲心肠。
因此,除了我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以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看懂这个小册子上的内容,这里面的东西或许在百年后,又会带着这些「秘密」归于尘土。
牧裕安给我说了很多很多「与妻书」里的东西,我这才发现,原来好多事情在时间的流逝中已经被我逐渐忘却,就连牧元的脸,在我的脑海中都已经变得非常模糊。
牧裕安的声音和他父亲一样温柔动听,我忽然有种与牧元对话的错觉,心里有些悸动,更多的却是像被蟒蛇缠绕的窒息感。
心忽然有点针扎似的疼。
「母亲……」
牧裕安念完,红着眼眶望着我。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自己。
【拾】
我是一条恶龙,从来都是。
或许曾经做过短暂几十年好龙的梦,可醒来以后,我依然认为自己还是条恶龙。
就在我快要忘掉那场梦的时候,某人留下的「与妻书」又将我拽了回去。
过去的一点一滴重新浮现在眼前,那个人的身影忽然被拉的很近很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