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的冬日最是难熬,屋里屋外都透着阴冷,罗闵还和罗锦玉同住一屋时还捱得过去,八岁生日一过,他就搬进了北面的小卧室里。
大片大片金箔似的阳光洒在灰白的外墙上,罗闵躺在床上,迷蒙了眼,辨不清远近,伸长手臂去够一片灿烂,指缝中透过窗未关严的冷风。
每到冬季,罗锦玉就会衰败下去,自从他搬离卧室后,她的脸色也僵白了,总在外人面前含笑的眼睛冷冷淡淡地审视着。
她经常抱着相册,看孩子的相片,可罗闵到她跟前,她又闭上眼不说话。
今日是除夕,丁秀慈前几日才知道这些新年来门庭冷清的罗家母子不是回了老家,而是从没庆祝过年节,扬着眉头说:“这怎么能行呢!”
儿女孝敬她提来的年货,有好些被罗闵磕磕绊绊提回了家,丁秀慈还说:“小闵啊,等除夕那天,你早点来找婆婆,婆婆给你炸春卷吃。”
罗闵点头应下,他跑出几步又回过头,一张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婆婆,我会早点去的。”
当然要早点,他知道的,一般人家都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罗锦玉和他只有两个人,每日都在一起,也就不需要单独吃一餐年夜饭了。
他记着时间,夕阳落在对楼外墙第三条裂痕的时候,就代表下午即将结束,日头要向下落了。
罗闵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套上最厚的外套,抬手时才发现咯吱窝漏了洞。
这不体面,不够好看,他脱下换了条白色毛衣,急匆匆地开门出去,路过客厅时他回头张望,卧室房门紧紧闭着。
走得太匆忙,又返程确保门锁好了。
罗闵小步快跑,竟也不觉得冷了,耳朵热得红彤彤,反复在心里默念那几句吉祥话。
婆婆,新年快乐,万事顺意,身体健康!
待念到第十六遍时,罗闵就不念了,他把手按在心口上,拍拍它试图不要再跳得这样快且用力。
可身体不听他使唤,手掌仿佛能感受到丁秀慈宽厚的温暖的手拉着它摩挲,脸热烫热烫仿佛已进入那间温暖的屋子。
丁秀慈说,家嘛,就是得有人气。
她在哪儿,哪就是暖烘烘的。
罗闵对自己说,不能待得太久,只坐个五分钟,能把炸春卷吃完就好了。
他站在笨重的防盗门前,手指虚握,轻轻敲在门板上。
金属的面板冰凉,乍一接触如火烫般,罗闵伸回手在毛衣上摩擦两下。
可能是太小声了,在厨房的话很难听得见。
罗闵深呼吸,毛衣袖口裹住半边手掌,加大力气敲门。
室内声音嘈杂,可能是丁秀慈提前开了电视,她总觉得小孩就爱看这些。
有声音靠近了,罗闵退后两步,扯正衣摆,仰起头。
婆婆,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婆……”
开门的是个男人,罗闵见过他几次,是丁秀慈最小的儿子张韬,她提起他时总是抱怨又纵容。
“谁家的小孩儿,不回家吃饭乱敲什么门呢。”
张韬像是没认出他,把他当作恶作剧的小孩,但也忍着性子从门边糖筐抓了一把糖果塞到罗闵手上,“拿去吃吧,早点回家。”
丝丝缕缕油香气从他身后穿过来,碗筷碰撞人声交错。
“谁啊?老小快点,等你碰杯呢!”
“妈你别忙活了,坐下一起吃啊!”
原来年夜饭不是在晚上吃的。
门在眼前关上,带起的风吹动男孩垂下的眼睫。
他三两步跑下台阶,风声呼啸在耳边化作一声声祝福。
新年快乐,他应该说出口的,或许张韬会让他进门,丁秀慈会摸摸他的头,问他想吃些什么?
但他就是站在那里,光是抬起头就觉得沉重。
与此同时,他庆幸自己未闯入丁秀慈的家。
屋内,丁秀慈洗净了手,端出一大盆炸物,“知道你们爱吃,特意做的,快尝尝。”
落座了才想起问,“刚刚谁敲门呢?”
张韬捻了一根春卷塞进嘴,被烫得呼呼吹气,含糊道,“就一小孩,还穿着白衣服也不说话,家里人也不知道劝劝,我看着邪乎,塞了点糖给他就走了。”
丁秀慈点点头,隐隐觉得忘了些什么,视线落到那盆炸春卷上,又站起身给一桌人夹菜。
年节,城中村空了一半,尤其是廉租楼,窗口黑洞洞一片。铺子关了大半,只有十字岔口拐角的小卖部开着,拉了一面卷帘挡风。
罗闵跑到这儿,才松缓了步子,汗浸了里衣,风一吹就凉了。
在岔路风口走上几步,全身凉得更快,罗闵脸不烫了,心跳回归平常值,迈动脚步变得困难。
他在避风口蹲下来。
小卖部从里间出来个人,脚步声踢里踏拉,哼着西游记主题曲,啪得摁开柜台电视机,躺椅咯吱一响,就听得那电视里的人满腹悲戚说着:“我要劈开那山,救出母亲。”
罗闵抱着膝盖,听里面小卖部里扒拉饭盆的声音,仗着没人肆意吸溜汤汁,听得里间喊到什么,喊着“我要,我要吃!”爬起身又进去了。
红轮落山,天黑得快极了,鲜亮的红灯笼也蒙上一层灰蓝。
罗闵撑起膝盖,向左拐往家走。
“切。”
他扭头,对上去而复返的少年陈啸。
陈啸右手端盆,食指中指夹着一双筷子,左手捏着根咬了大半的鸡腿,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不知哪来的空隙还能说话。
他看见罗闵大冬天耍帅似的穿着一身白毛衣,忍不住对着他翻白眼。
陈啸是这里的孩子王,年龄偏大块头也不小,呼朋引伴地从东跑到西,再从南吵到北。
一群豆丁说什么都信,不信的,从家里偷点零食出来分发,也屁颠颠地跟在身后了。
只有罗闵不是,他不参与过家家也不会说顺口溜,干净漂亮,妈妈更是这一片有名的美人。他听几个男人哄笑说,要不是这几年抓得紧了,怎么也该尝尝滋味的。
陈啸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讨厌罗闵。
罗闵也从不光顾他家铺子,身在城中村却一副矜贵模样。
陈啸大力撕扯下鸡腿肉,挑衅地对着罗闵咀嚼。
罗闵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这是陈啸第一次看到他面无表情以外的神情。
他看着罗闵摊开手心,把所有糖都放到他面前,“新年快乐。”他说。
那一堆糖静静躺在那儿,陈啸还没想好要不要也回他一句,罗闵已经走远了。
……
“它怎么还不醒?”裴景声站在床沿,示意王城上前检查,语气困惑而不解,“它已经睡了十六个小时了。”
黑猫睡在浅灰床单上,身上搭了为他特制的手工棉帕,随呼吸一上一下起伏。
王城拉开黑猫的爪子,在柔软的腹部贴上听诊器都没把它吵醒。
借工作之便不着痕迹地撸了把猫,克制住嘴角的笑意,王城细心答道:“一般来说呢,猫睡十几个小时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家猫,在熟悉舒适的环境中有更多安全感,会睡得更熟。”
裴景声耐着性子问:“和它吃辣椒之后亢奋了一天一夜没睡觉没关系?”
说来也怪,第一次接触刺激性食物多多少少会表现出不适,罗闵却毫无忍痛的表现,除了被裴景声抓在怀里时流了一会儿眼泪,并无异样。
彼时两只猫眼湿漉漉的,连王城都险些心软认定它就是娇气听不得骂,委婉表示:“可能是辣椒太好吃了?”
完全是神医。
罗闵稳重地点点头。
然而冷酷的裴景声抓着黑猫回到房间严密看管,并将厨房列为禁猫重地,剥夺了猫的饮食自由。
黑猫满不在乎地趴着舔爪尖,坚持用屁股对着裴景声。
不过新送来的猫饭终于是吃了,裴景声懒得再和它计较。
从提篮醒来那日起,罗闵就与裴景声休息在一个房间内。
而和一只猫共处一室的后果,裴景声直到夜晚才懂得。
当一切回归寂静,任何活动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尽管罗闵是只被盖章文静的猫也不除外。
室内温度适宜,湿度正好,四周密不透光,确保主人拥有最舒适的睡眠。
然而,时不时传来的小动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裴景声猛地起身,开灯,两只探照灯般的猫眼悠悠转过来。
“你在干什么,舔毛?平常不舔,现在舔舔舔,别舔了,睡觉!”
两只眼睛眨了下。
裴景声当它同意,关灯躺下。
欻欻。
裴景声起身,幽幽开口,“现在又磨爪子?”
没磨他的实木家具,抓的是自己的提篮小窝,硬生生刮出几条流苏。
甚至在与裴景声对视时,爪下动作也未停。
“停爪。”
“喵。”
罗闵有点不耐烦了,不让他练习舔毛,也不许他磨爪子,为什么有人睡觉时都这么霸道?
裴景声在两只电灯般眼中看出了无可奈何的鄙夷、不屑,起身抓猫。
事不过三,罗闵不可能再落到他手里。黑猫将身一扭,轻易跳出两米远。
“我给你放电视,不发出声音,能不能做到?”
罗闵悠哉悠哉晃尾巴,毫不在意的模样。
不过,当裴景声回到床边真的打开电脑放映躺下时,黑猫还是给了面子靠过去。
屏幕上设置自动播放《猫和老鼠》,不开声音也不影响画面的精彩,罗闵看着看着就集中了精神,尾巴打在身后。
被尾巴打至少比听乱七八糟的声音好,裴景声仰卧着,平心静气。
后天晚九点见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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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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