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辰确信自己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阴阳怪气的嘲讽。
他撅了一下嘴,也搬了条小板凳,抱着膝盖在一旁坐下了。
三个人之间不知为什么陷入了沉默,安辰偷偷抬起睫毛,瞅了几眼自己对面的男人。
对方垂着眼皮看着老头递过来的卡片,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从上面淡淡扫了一遍,然后就放在了一旁。
老头:“话说你们这些仿生人从工厂里面出来之后,应该也统一上过生理课吧?”他转向安辰,“你没上过?”
安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仿生人刚出厂时确实会进入专门的学校,进行一段时间社会常识和基本生存技能的培训,其中当然也包括学习生理知识,诸如仿生人的身体结构,仿生人与人类在生理构造上的不同等等。学习之后还有一次考试,安辰记得自己当时好像考了60分,一次就过关了,他还挺高兴,告诉了好几个一起学习的朋友。
朋友们是什么反应安辰不记得了,反正他那几天都沉浸在出厂考试通过的喜悦中。
“我、我上过啊。”安辰说,但他有点不明所以,还略微心虚,“……和这个有关系吗?”
老头和男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安辰敏锐地从他们脸上察觉到一个词——
郁闷。
安辰:“……”
难道他就不郁闷吗?
他真的有点不高兴了。这个广告是什么很普遍的东西吗?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好像心照不宣的样子?
安辰觉得自己刚融入这个圈子就被孤立了。
沉默大概又持续了几秒钟,那个始终沉默寡言的仿生人开口了。
“你知道仿生人和人类在生理构造上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他问。
这次他说话的语气倒不像刚开始那么死气沉沉了,只是这个问题还是令安辰感到有些困惑。
这不是很简单吗,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想了想,试着说道:“人类的体内是器官,仿生人的体内是机器?”
对面男人的表情明显梗了一下。
老头靠在大树上,长长地吐了口烟。
男人:“……除此之外呢?”
安辰有点苦恼。这个知识点他在仿生人学校的时候学过,他清楚地记得老师曾经讲过,还向全班同学重点强调,但是具体讲的什么内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安辰揉了揉头发。
好烦。
他不相信这个邪,抱着头苦思一会儿,到最后都有点焦虑了,只好诚恳问道:“还有什么区别?”
老头已经开始抽第三根烟了。
男人的眼神有些复杂,默然了片刻才说道:“仿生人和人类的区别在于,人类可以自己繁衍后代,但仿生人不能,帝国每年把仿生人的生产计划下达到各个专门的工厂,然后由工厂批量制造出厂。”
“所以,与繁殖有关的任何东西,仿生人都没有,”男人平淡地说完这句话,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模糊掉了一部分内容,没有把所有东西都直说出来,拿起那张卡片递向了安辰,“你懂了吗?”
安辰看着卡片上特别强调的“无中生有”几个字,大脑由于高速运转而陷入了短暂的宕机。
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宛如醍醐灌顶一般,一拍凳子:“我知道了,这个整形医院是帮仿生人增加生殖器官,繁殖后代的!”
老头呸的吐掉了嘴里的烟头,喃喃的不知说了句什么。
男人:“…………”
男人:“你还知道生殖器官吗?”
安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点点而已,”他补充,“以前在学校学过。”
男人再次缄默了。
气氛一度死寂。
安辰左右看了几眼,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说话,但自己似乎也有些跟着尴尬,心里正有点惴惴不安,智脑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铃声如同救星,安辰在悄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抬起手腕一看——
一个陌生号码。
安辰犹豫了。
按理说,他又没有什么朋友,又没有工作和同事,通讯录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号码也很少联系,他又从不网购,常常十天半个月都接不到一个电话。如果有陌生号码打过来,以安辰的经验,不是诈骗就是……
他又瞅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
安辰后背突然有点发凉。
他不自觉地把袖口攥紧了,在接通和挂掉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对面一眼。
男人还是和原来一样沉默地坐在那里,老头脚底下已经积攒了一小堆烟头,靠着树懒洋洋地掀开眼皮:“接不接啊你?不接就赶紧挂了,深更半夜的,瘆人。”
他嘴上说着瘆人,却一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在板凳边上磕了几下烟灰,对旁边的男人说:“先把账结了,”他叼着烟嘟囔,“两块四毛八,两包烟够了。”
安辰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下,视死如归地按下了接听键。
——没办法,他需要接个电话来缓解一下疑似被孤立的尴尬。
嘟嘟声消失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平静的电流音。
安辰心口一缩,紧张地注视着通话页面上不断跳动的时间,大脑罕见地告诉运转,电光火石地考虑了一万种可能性,然后他听见电话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在哪里?方便说话吗?”
安辰:“……”
安辰一时没想出能说什么。
江遐:“你在吗?安辰?”
安辰手忙脚乱了一下,差点把电话挂了,心里一边痛恨自己的不争气,一边艰难地开了口:“我……我在……”
对面的江遐似乎愣了一下,接着才轻轻笑了笑:“你怎么了?这么紧张。”
安辰:“没……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打电话。”
居然隔着电话都被听出紧张,安辰这下更紧张了,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两个人,见他们一个在看天抽烟,一个沉默无言地坐着,这才冷静了些,强装了一下镇定:“我、我在外面,刚下公交车。”
“嗯,”江遐问,“你在哪里?找到地方过夜了吗?”
安辰环顾四周:“在……长夏郡废品回收站。还没有。”
“长夏郡废品回收站,”江遐捂着智脑上的收音孔,低声对身后的两个佣人吩咐道,“别让人发现,有什么情况直接给我打电话。”
两人屏气凝神听着,闻言齐声应是,麻利地领命而去。
安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江遐说话,正在奇怪,那边终于又响起了江遐的声音:“怎么到废品回收站去了?”
这个问题安辰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他瞥了眼老头,按照自己的认知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把事情解释得明白一点:“嗯,就是在公交车上,有人发广告给我……有人救了我,我有点害怕,所以就下来了……”
江遐那边明显沉默了一瞬间。
但是这次安辰根本不意外,他自己也对自己的表达能力有一点怀疑。
好在江遐很快就说话了:“什么广告?”
安辰:“……”
他感觉自己好像参加了一次毫无准备的大型面试,听众有两个,考官脾气温和又好说话,还很关照他,但是他真的每道题都答不上来。
不会,全都不会。
安辰如实地闷声说:“我也不知道。”
为了避免产生更加糟糕的表现,进一步破坏自己在考官眼中的形象,安辰脑筋急转弯,主动换了个话题:“那个,你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他把电话留给江遐,本来就是做好了对方有事要自己帮忙的准备的,虽然在这之前他觉得江遐大概率不需要自己的什么帮助,但是他好歹也是提前预留了1000块资金出来的。
安辰似乎听见江遐笑了笑,江遐说:“暂时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找到住处了没有,”他声音一顿,“外面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要自己提高警惕,知道吗?”
安辰仿佛回到了在仿生人学校,有种在课堂上听课的感觉,听完下意识地乖乖“嗯”了一句,郑重地说:“我会注意的。”
然后他看了看旁边的老头和男人。
好像还真是鱼龙混杂。
不过这两个人应该不坏,安辰在心里下了个结论。
他被关心了,有点偷偷的小高兴,语气也放松了不少:“我、我挺好的,谢谢你——你如果有事都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心情不错,说完这句又说了再见,觉得没什么其他事了,就开开心心地主动挂掉了电话。
智脑叮的一声,安辰打开一看,竟然是他医疗保险的赔偿到账了。
——500块。
安辰:“哇。”
简直是双喜临门,他相当满意,抱着腿,头搁在膝盖上,一点都不贪心地开始认真考虑这500块可以拿来干点什么。
住旅馆吗?太浪费了,安辰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买条毯子,在公园长椅上过几夜。
买生活用品的话,好像又花不了那么多。机器人不需要吃饭,十天充一次电就足够,很便宜。
那买辆自行车?这好像是个一劳永逸的做法,坐一趟公交要花5毛钱呢。安辰心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自行车这种东西也太容易被偷了,刚刚江遐还提醒了自己外面鱼龙混杂注意安全,他又不是那种身强体壮或者聪明伶俐的仿生人,连自己的安全可能都没法保证,怎么照顾好他的自行车呢?
安辰抱着膝盖叹了口气。所有选项都排除了,他简直想不出自己还能在什么地方花钱。
做生意这种事情甚至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脑子,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说的就是他。
安辰一向认为有自知之明是个好事。
“安辰?”旁边传来老头的声音。
安辰一抬头,老头手里夹着烟正在看他。
他想起刚才电话里江遐说了他的名字,“啊”了一句:“我是安辰啊,”他觉得跟老头也算朋友了,于是礼尚往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复杂,安辰不明所以,半晌才听他吐着烟说:“一个收废品的,没名字。”
安辰想了想,郑重地说:“我以前当过社区清洁工,我都有名字呢。”
老头似乎翻了个白眼,没理他,问:“刚刚的,你朋友?”
安辰理所当然地点头。
老头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上下扫了安辰一眼:“你现在到处流浪?”
安辰:“……”
他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而且安辰觉得流浪这个词不太好听。
不好听,但很准确。
他现在就是一个浪人。
安辰萎靡了一瞬间,想到今晚在哪睡觉都没有着落,明天也不知道去哪,脑袋枕在膝盖上惆怅地叹了口气。
可能是姿势不太对,导致某一根刚接好的电路发生了短暂的错位,继而干扰了整个供电系统的稳定性,安辰眼前黑了一下。
凌晨3点,安辰坐在废品回收站的小板凳上进入了休克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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