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车祸时核心电路里留下的元件缺损导致了这种情况？”

医生摘下口罩，把超声探头放回去，点了点头：“据我推测是这样的，根据你们提供的症状，频繁休克，不明原因的电容量下降，结合病人的车祸手术记录，胸前核心元件受损是最有可能的原因。”

这是长夏郡为数不多的私人医疗机构之一，规模不算大，但医疗水平，尤其是仿生人医疗方面，在本郡范围内算得上是顶尖了，以高昂的价格为患者提供定制化、精细化的服务，相比之下郡立医院大概只是个流水线车间。

江遐坐在检查床旁边的椅子上，低头看了看床上毫无动静的安辰。

安辰胸口的衣服被解开了，一道长长的刀口横亘在胸前的皮肤上，乍一看，那形状像是个倒写的字母“Y”。

江遐：“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把屏幕上的报告翻了翻，道：“不好说，你说他上次晕厥的时间在一个小时左右，一次晕厥就是一重损伤，这次的时间只会长不会短，可能在5到10小时，但具体不能确定，不过目前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到了点他自然会醒过来。”

医生：“他这种情况比较麻烦，因为休克的发作虽然会导致进一步损伤，但可以通过药物控制，只要及时发现征兆就能加以干预；而手术更换受损元件的确能够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不过考虑到病人在车祸中遭受巨大创伤，由此带来的许多潜在危险因素是我们未知的，再次手术会有一定的风险。”

医生道：“这两种方案都有利有弊，病人现在情况未知，关键看你们家属——”医生抬了抬眼镜，看了江遐一眼，“——你是家属没错吧？”

江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朋友。——仿生人没有家人，能代替他做决定就行吧？”

医生：“是这样，但如果现在代替患者做决定，要尽量考虑患者的意愿，毕竟如果患者醒来之后你们之间出现纠纷，我们是不负责的。”

“知道，”江遐说，“那就麻烦您开药吧，用法用量告诉我就行。”

*

安辰这次难得睡了个好觉。

他隐约感觉得到阳光刺眼，似乎是玻璃的反光，强烈的光线穿透眼皮直达眼底，连眼皮上的毛细电路都映出了形状。

不过浓烈的睡意很快再次袭来，安辰把头往没有光线的一边偏了偏，嘴唇不明显地发出了几声呓语，准备继续进入梦乡。

哗啦一声，另一边的窗帘也被拉开了，阳光骤然自窗倾泻进来，毫无阻挡地打在了安辰脸上。

那一瞬间安辰以为自己要瞎了。

这次他睡不着了，本能地伸手挡住脸，然后试探着从指缝中间睁开了一只眼睛。

——一道修长的人影逆着光站在窗前，松开被拉到最边上的帘子，然后回过头。

安辰没能看清他的脸，光线太亮，他只能看见黑色的剪影，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对方在笑。

“你睡了10个小时，”江遐说，“零36分钟。”

安辰还有点惺忪，“哦”了一声。

他恍惚记得自己参加完环卫工考试之后没走几步，刚到社区围栏拐角处就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眩晕，那种感觉类似于电量即将耗尽的低能量状态，但是他明明刚充完电不久。

虽说充电的时候安辰就已经发现了一些异样——

充到34％，身体与电源的连接就会自动断掉，安辰再连，再断，再连，再断。

他的电量无论如何都充不满了。

不过当时他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医生也说了车祸会产生一些不可逆损伤，谁都无法预料，而他的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工作，有了工作才能还贷款，还了贷款安辰才能安心地干其他事情。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地方不便，身上的外套也还好好穿着，一扭头，床头的地板上放着自己的那个珍贵塑料袋。

安辰松了口气。

他刚准备道谢，却突然听江遐开口了，声音中似乎还带着一丝不真切的苦笑：“抱歉。”

安辰头上冒出一个问号。

安辰：“……啊？”

到底是谁救了谁啊？

江遐已经恢复了平静，说：“……没事。”

本来可以把人直接带回别墅里的，但是由于某些管家的阻挠，农场边缘的这间废弃小屋成为了唯一被允许的“收容所”。

江遐的确觉得那老头有点神经过敏，他不就是请了个假临时去了趟医院看了看人吗，怎么就至于这么警惕，搞得好像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奸情似的。

现在想想，秦管家当时看他的眼神似乎都有点不对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江遐头疼了一瞬间。

“有什么感觉吗？”他问。

安辰还在思考江遐刚才那两句莫名其妙的“抱歉、没事”，愣怔了一下，赶忙摇头：“好多了。”

他抬起左臂翻开袖子，看了一眼皮肤上自带的生物显示屏：电量34％。

应该是睡觉……昏迷的时候有人帮他充满了。

他现在有不少问题想要问，但是考虑了半天又不确定该从哪一个开始，于是只好先放下，趁着江遐没说话，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是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屋。

不算大，甚至可以说很狭小，面积跟安辰之前当佣人时住的保姆间差不多，但是外观要显得更加破旧，墙壁上没有瓷砖或者腻子，原始的毛坯水泥都脱落了许多，露出下面一块一块的灰白色石砖。

床很窄，家具也少得可怜，安辰猜江遐之所以把他的东西放在地板上，就是因为房间里没有桌子或柜子之类的东西。

不过透光性很不错，两面各有一扇窗，阳光直射到床前，摇摇欲坠的窗帘被风鼓了起来，但出人意料的是没有带起大面积的灰尘，角落里也出奇的干净。

安辰以为这种明显很久没住人的房间应该有很多蜘蛛网之类的东西才对。

“……这是哪里？”安辰轻轻问了一句。

屋子里没椅子，江遐闻言，身体一倾靠在了窗台上，轻描淡写地说：“我家。”

安辰：“……”

安辰想起某个人在公交车上告诉他自己到长夏郡来是度假的。

——所以现在的度假“酒店”都进化成这种极简风格了吗？

这个安辰其实没发言权，度假这个词从来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不过好歹他也是会用智脑会上网的。

所以他认为江遐是在调戏仿生人。

江遐在沉默中抱起手臂，轻轻酝酿了一下情绪，终于诚恳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之前是骗你的，我来长夏郡根本不是度假，我其实是……”他的心情还算镇定，“……我其实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江遐已经把应对管家老头的说辞准备好了。

江遐：“我没有家，听说长夏郡这里物价便宜，所以就坐了几小时车来了——你可能想问为什么，其实答案你已经知道了。”

他从怀里掏出上次那张血样检查报告，在安辰面前展开。

“因为病毒。”江遐说平静，“我从羊水里就携带了这种病毒，你在生理课应该也学过，这种病是家族性发生的，我的母亲感染了它，传染给我的父亲，后来又传染给我。”

“——很少有单位会愿意招收我这种危险个体，虽然正常工作的过程中传染概率很低，但是大家对这种传染病的恐惧已经根深蒂固了。可能和仿生人这个群体相似，社会对我们的接受度总是不高。”

江遐苦笑了一声。

安辰听得有点发愣，那张报告单他当然是记得的，而且受到的震惊不小，但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病毒会给一个人命运带来的影响。

他以为好好吃药，把病毒控制住就万事大吉了。

“……我……”安辰不自觉的有些结巴，“……我不知道……”

江遐笑了笑。

“没事，”他说，“仿生人不会被传染，你帮我保守秘密就好。”

安辰赶忙点头。

江遐：“另外，还有一件事。”

他缓缓摘下了右手的手套，把手背举到了安辰面前。

白底黑字的电话号码。

“我本来其实是在给你打电话来着，你没接，我就知道可能出了事，好在很快就找到了你。”

安辰一看见那行字，眼睛就像坏了似的眨起来。

居然有人他写的这串又长又丑的数字留到了现在？

然后医院门口的画面再次占领了他的整个意识。

安辰感觉自己有点不太好了。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吗？”江遐说。

安辰茫然地抬起头：“知道什么？”

江遐：“……”

上课在听讲吗小朋友？

江遐把地上的塑料袋拎了起来，安辰这才发现原先郡立医院的大袋子里面多了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面有几个他不认识的瓶瓶罐罐。

“使用方式是口含，每天两次。——你的这种情况是车祸的后遗症，一旦停药，病情就很可能加重，你昏迷的时间也可能越来越长”江遐拿起其中一个瓶子说，“这不是我说的，是医生警告的。”

安辰：“……哦。”

“数额太小不能办贷款，为了给你看病和买药，我所有的余额都花掉了。”

“我现在身无分文，”江遐告诉他，“你负首要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