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安的话语在空旷的追忆塔内轻轻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玉竹扶着她手臂的指尖微微一动,那双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我的过去……?”玉竹轻声重复,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茫然的神色,“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一直是在这里,每天不断地计算数据,维护着追忆塔的运转。我的过去……我也不知道。”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时安心头炸响。
她预想了无数种可能,或许是比她的经历更加惨痛的童年,却唯独没有想过——没有过去。
“你不知道?”时安难以置信地重复,她凝视着玉竹,试图从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但那里只有一片坦诚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我只是理解数据。”玉竹声音依旧平静,却透出一种令时安心悸的疏离,“追忆塔记录着无数生命的记忆与情感,我处理它们,分析它们,归纳出最有效的引导模式。我是一面镜子,时安,反射出你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并基于庞大的数据库,为你提供最优的路径。但我自己并没有感情。”
“所以……你感受不到?”时安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感受不到我的痛苦,也感受不到我的释然?”
“不,”时安摇头,眼神不仅没有黯淡,反而燃起更亮的光,她向前一步,“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让我来回忆你的过去。”
玉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宣言和逼近的气势慑住了,他微微后仰,眼中数据流的光芒第一次出现了混乱的闪烁。“这不符合逻辑,没有数据输入,何来回忆输出?我的记忆库是空的……”
“那就看看我的记忆库里,关于你的部分!”时安打断他,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她不等玉竹回应,猛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光门,而是直接抓住了玉竹的手腕。
就在她触碰到玉竹的瞬间——不是冰冷的程序造物,而是带着一丝微弱温度的、仿佛真实血肉的触感。
追忆塔内原本稳定流转的星光骤然凝固,随即疯狂旋转起来,发出尖锐的嗡鸣。整个塔身开始剧烈震动,墙壁上浮现出无数闪烁的、破碎的光斑和乱码,仿佛一个精密的系统正在崩溃。
追忆塔消失了。
她正站在一片星河之中。脚下是缓缓旋转的星云,无数星辰在远处明灭,如同散落的钻石。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只有无垠的宇宙和亘古的寂静。
那好似是玉竹,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时安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株玉竹。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润的竹身。
嗡——
汹涌的记忆碎片,痛苦的过往场景,如同潮水,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几百年前,玉竹和玉簌双生在同一片月光竹林。他是挺拔的青竹,她是依偎在他身旁、通体洁白的玉簌花。他们并非凡物,是凝聚了天地灵气的精魂。
他们被司命选中,带入追忆塔。司命赋予他们引导迷途灵魂的职责,也赐予他们相伴成长的岁月。玉竹沉静,专注于梳理塔内庞杂的记忆数据;玉簌灵动机敏,更擅长安抚那些充满悲恸的灵魂。追忆塔成了他们新的家,彼此相伴,岁月悠长。
玉簌:“喂,今天该轮到你去记录了。”
一个清脆灵动的声音突兀地在时安的感知中响起,带着几分娇嗔与熟稔。紧接着,一个模糊却充满生气的少女身影在记忆碎片中一闪而过,她正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少年模样的玉竹。那是玉簌,只是她的笑容时安却始终看不清楚。
少年玉竹无奈地摇摇头,眼神里却带着纵容:“昨日便是我去的,你莫要耍赖。”
“我哪有耍赖!” 玉簌皱起鼻子,“明明是你记错了!不信我们去问司命大人!”
“走就去,看究竟是谁耍赖。”玉竹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作势便要拉着玉簌去找司命评理。
玉簌却反而缩了缩脖子,耍赖般地拽住他的袖子:“哎呀算了算了,司命大人今日肯定在忙,这点小事就不打扰他了……好吧好吧,这次我去就是了!”
“今日我们去溪谷钓鱼好不好,玉竹你烤的鱼最香了,而且我想聂叔叔了”玉簌说
“好啊。”少年玉竹笑着应下,那笑容干净明朗,如同林间洒落的月光,没有一丝阴霾。他任由玉簌拽着他的袖子,两人身影一闪,便已离开了追忆塔那星光流转的空间。
眼前的景象变幻,是一处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幽静溪谷。月光在这里显得更加温柔,溪水潺潺,映着碎银般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青草的芬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的酒香。
溪边一座简陋却整洁的茅草屋前,一位身着粗布麻衣、头发微白的中年人正坐在小凳上,就着月光擦拭着手中的鱼竿。他面容温和,眼角带着笑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携手而来的两人,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无比慈和温暖的笑容。
“聂叔叔!”玉簌像只欢快的小鸟,松开玉竹的袖子,几步就跑了过去,亲昵地挽住中年人的胳膊,“我们来找您玩啦!”
这位聂叔叔眼中满是宠溺,轻轻拍了拍玉簌的手背:“好好好。玉竹也来了,正好,我刚想去溪边钓两尾鱼,晚上你们就在这儿吃吧。”
“聂叔叔,她哪里是想您了,分明就是想您的桃花酒了。” 玉竹走上前,带着促狭的笑意,毫不留情地揭穿了玉簌的“小心思”。
聂叔叔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他故意板起脸,斜睨着挽住他胳膊的玉簌:“哦?原来如此,我说今天这丫头嘴巴怎么这么甜,原来是惦记着我那几坛酒呢!”
“玉竹!你胡说!” 玉簌立刻跺脚,脸颊气鼓鼓地染上红晕,像是天边最美的晚霞,“我就是想聂叔叔了!顺便……顺便喝一点点酒嘛!”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看着她这欲盖弥彰的可爱模样,玉竹和聂叔叔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在静谧的溪谷中回荡,惊起了几只夜栖的水鸟。
“好好好,是想想我,顺便喝酒。”聂叔叔忍着笑,顺着她的话说,语气里满是纵容,“去吧去吧,酒在屋里老地方,自己拿。不过可不许多喝,后劲大着呢。”
“知道啦聂叔叔最好啦!”玉簌立刻眉开眼笑,像只得了便宜的小狐狸,松开聂叔叔的胳膊,欢快地跑进了茅屋。
聂叔叔摇头失笑,目光转向玉竹,带着长辈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这丫头,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玉竹啊,你也别光站着,老规矩,生火搭架子,今晚看你手艺有没有长进。”
“嗯。”玉竹点头,神情轻松自然。他在聂叔叔这里,似乎总能卸下在追忆塔里的那份过于沉静的气质,变得更有生气。他熟练地走到屋旁的空地,捡拾干柴,动作利落。
聂叔叔则拎着钓竿去了溪边,月光下他的背影显得安稳而可靠。不多时,他便提着两尾肥美的鲜鱼回来了。
篝火噼啪作响,很快燃起了温暖的火焰。玉簌也抱着一个古朴的酒坛子从屋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清冽的桃花酒香混着烤鱼逐渐散发的焦香,在夜色中弥漫开来,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温馨画卷。
玉簌挨着聂叔叔坐下,一边看着玉竹熟练地翻烤着鱼,一边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塔里的趣事。聂叔叔一边听着,一边慢悠悠地斟了三碗桃花酒,澄澈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晕。
玉竹将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第一条鱼递给了玉簌。
“哇!好香!还是玉竹烤的最好吃了!”玉簌接过,吹了吹气,满足地咬了一小口,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儿。
聂叔叔将一碗酒递给玉竹,自己也端起一碗,看着两人吵闹又和谐的样子,眼中是纯粹的欣慰与慈爱:“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来,玉竹,陪叔叔喝一碗。”
玉竹接过酒碗,与聂叔叔轻轻一碰。月光,篝火,烤鱼,美酒,最重要的人在身边斗嘴说笑
毫无意义玉簌喝醉了,她每次都喝醉。
几碗清甜却后劲十足的桃花酒下肚,她的脸颊飞起两团明显的红云,眼神开始迷离,说话也带上了软糯的鼻音。她不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是抱着膝盖,歪着头,看着跳跃的篝火傻笑,偶尔嘟囔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聂叔叔……您的酒……真好喝……”她打了个小酒嗝,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歪倒。
聂叔叔和玉竹对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聂叔叔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免得她一头栽进火堆里。
“这丫头,每次都是这样,又菜又爱喝。”聂叔叔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只有满满的纵容。
夜色渐深,篝火的火光在玉簌恬静的睡颜上跳跃。她靠在聂叔叔肩头,呼吸均匀,偶尔咂咂嘴,似乎在梦里还在回味桃花酒的甘醇。
“时候不早了,”聂叔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慈祥,“塔里虽无日月,但规矩总还是要守的。你们该回去了。”
玉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他起身,走到聂叔叔身边,动作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玉簌从聂叔叔肩头扶起,打横抱在怀里。玉簌在梦中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又沉沉睡去。
抱着怀中温热柔软、带着淡淡酒香和桃花气息的身体,玉竹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保护欲充盈着他的胸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玉簌睡得安稳。
聂叔叔也站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看着玉竹抱着玉簌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又复杂的笑容。
“路上小心。”聂叔叔嘱咐道,目光深邃,“照顾好她,也……照顾好你自己。”
“我会的,聂叔叔。”玉竹郑重承诺。他抱着玉簌,对着聂叔叔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告别。
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融入月色一般,缓缓从这静谧的溪谷中消散。
追忆塔那熟悉的、带着微凉气息的星光重新笼罩下来。玉竹抱着依旧熟睡的玉簌,出现在塔内他们常待的平台上。他没有立刻将她送回她的居所,而是轻轻走到平台边缘,那里有柔软的星光凝聚成的坐榻。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让玉簌依旧安稳地睡在榻上。塔内永恒的、微凉的星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与方才溪谷的篝火温暖截然不同,却别有一种宁静。
玉簌似乎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玉竹微微收紧手臂,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温暖着她。他低头,看着毫无防备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因醉酒而微红的脸颊像熟透的桃子。他的指尖动了动,几乎想要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温热,但最终只是克制的、极轻地拂开了她额前一缕调皮的发丝。
他就这样静静陪着她,坐在无垠的星空下,仿佛可以直到永恒。塔内万千记忆流光无声划过,唯有她的呼吸清浅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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