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夕何夕

刹那间,谢清源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息疯狂地奔涌冲回心脏,撞得他耳中嗡鸣,几乎站立不稳。

那张脸!那张在他梦中辗转了四年,在心中描摹了千万遍的脸。他绝不会认错!

他踉跄抵住身旁的竹竿,才勉强稳住身形。

棠元……?

四年的焦灼寻觅、无数次燃起又破灭的希望,在此刻带着着震惊、狂喜……尽数化作汹涌浪潮将他彻底淹没,他如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烬在水榭中漠然颔首,转身离去。

可谢清源脑中依旧混乱,无数念头翻江倒海:是棠元吗?还只是容貌酷似?若真是他,又怎会成为二皇子?……

直到楚烬独自步入回廊,将将从视线中隐去,他才猛地惊醒,凭借着对御苑地形的记忆,磕磕绊绊地追去。

在那道身影即将消失于一处通往偏殿的小径之际,谢清源剧烈地喘息着,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刻入骨髓的名字——

“棠元!”

前方颀长身影的脚步倏地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月色如水,清晰地照亮了那张谢清源魂牵梦绕的脸。

俊美依旧,墨发半束,玄色的发绳下垂着十数条底端坠饰的流苏,如判官笔末悬垂的墨迹。那已凌厉得犹如煞气淬炼而就的骨相,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而那双看向他的墨眸,只有全然不解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在打量一个唐突且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谢清源仿佛被人钉在了地面。

他的棠元,眼神总是温软又专注的,绝不会如此……居高临下,凛冽而压迫。

难道只是容貌相似?

谢清源的目光落向对方腰间。那枚象征皇室身份的蟠龙玉牌,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

所有翻涌的情绪在刹那间冰封,又寸寸碎裂。他的棠元是他的小怪物,是他藏在心底的小少年,唯独不是……皇室贵胄。

也许,真的只是相像?

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也算不得什么奇闻。

“……”谢清源张了张嘴,喉间却干涩得发不出声。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是垂首,依规矩行礼:“……参见二殿下。”

“免。”楚烬的声线低沉平稳,但视线却停留了下来:“你是?”

“回殿下,在下谢清源。”他稳住几乎战栗的呼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见对方目光中疑惑未消,只得低声补了一句,“家父三公之首谢卿和。”

这话出口的瞬间,谢清源便意识到不妥,若不是棠元,这般看来简直像世家坤泽在笨拙地寻求注目。

楚烬果然不再停留,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转身欲走。

“殿下!”谢清源再顾不得礼数,纵使身份悬殊、气质迥异,他也要求到一个答案,“不知殿下,可曾去过江南菱州?”

“未曾。”

楚烬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淡淡不悦,谢清源心口最后一点星火,彻底熄灭了。

不是棠元……

真的只是,长得像而已。

谢清源移开视线,手中那方绘着小像的薄绢已被攥得发皱,“是在下唐突,认错了人。”他垂下眼眸,声音轻了下去,“惊扰殿下了。”

楚烬锋眉微蹙,眼前这人猝然筑起的疏离,令他有些不适,又与记忆中任何一种接近他的方式都截然不同。这种难以归类的反应,令他一时默然,静观其变。

“殿下!”一道清亮雀跃的呼唤打破了沉凝的氛围。

李言欢提着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小跑而来,笑容明媚:“可算是找到您了!皇后娘娘正差人寻我们呢!”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一人,乖巧地点了点头:“谢家哥哥也在呀。”

——是李言澈的弟弟。谢清源记得他们有过两面之缘。一次在崇学馆外,一次在将军府内。

未等谢清源回应,他已自然地转向楚烬,声音软了几分:“殿下,我们快些过去吧?娘娘还等着我们一同放飞祈福天灯呢,让娘娘等急了可不好。”

谢清源看着李言欢轻轻牵住楚烬披风的一角,明知此人并非棠元,可那旁若无人的亲昵,仍莫名刺眼。

他还想问些什么。关于西南,关于那个消失在四年前的棠元……可对方全部的注意已被他人吸引。谢清源所有的话语都凝在了喉间,化作一片沉寂。

他垂首敛眸,依礼微躬:“在下告退。”

不待楚烬回应,他便已转身离去。身后并未传来脚步声,想是那二人仍在原处低语。他们说了什么,他已无心分辨。

视野一角,唯余李言欢裙摆间垂着的那只混合金线的竹编金丝雀,在晃动的灯影下,一闪,一闪。

……等等。

竹编?金丝雀?!

某个尘封的角落轰然洞开,他心头剧震,倏然回身——幸而,两人尚未远去。

恰在此时,一道略感耳熟的娇嗔自假山后传来,蓦地定住了他的脚步。

透过嶙峋石隙,他看见李言欢正指着琉璃宫灯抱怨:“殿下走得太急,我的金丝雀都被石头刮坏了!”他拽着楚烬的袖口,语带撒娇,“我不管,您得赔我!就要上次在郊外为我叠的那一种!”

楚烬并未多言,信手拈过几片秋叶,翻飞缠绕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叶编小雀便静卧于掌中。

谢清源背脊重重撞上冰冷山石。那手法!那形态!分明与昔日棠元缠着他、非要他学会的独创编法,分毫不差!

*

相府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宫宴的喧嚣与御苑的月光一并隔绝。

谢清源踏进自己的院落,身形如玉,步履平稳。值夜的蓝衣小厮躬身问安,他微微颔首后穿过庭院,直到书房的门扉彻底闭合。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这才任由自己滑坐在地。

“棠元……”一声轻唤逸出唇畔,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随即,更多的低语压抑不住地涌上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就好……”

一千三百四十二天,无数个被希冀和失望反复撕扯的瞬间,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确认后的欣悦若狂。

他踉跄着起身,在暗格深处取出了一个满是焦痕的檀木箱,微颤着打开。

里头的物品都被珍藏得很好:棠元第一次为他缝制的里衣,针脚歪歪扭扭,领口内里用最细的丝线绣着两个更歪的“原元”二字;一沓写满了“棠元”、“阿源哥哥”的宣纸,字迹从稚嫩到熟悉……

他将物件一样一样取出,这些都是他与棠元在那场火后仅剩的联系,是他封存了四年的江南。

当谢清源的指尖触到一只被月白软缎包裹的竹编相思雀时,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他将它小心地托在掌心,痴痴端详。

雀儿编得精巧玲珑,雀首橘红明艳,雀身则是竹篾本真的淡黄,经纬交错间,细密如羽。连同鹅黄的喙,墨黑的眼,都透着编者的极致用心。

谢清源记得棠元编它时的模样,和楚烬编叶雀时如出一辙,专注得抿着弧度一致的唇角。

那时他躺在棠元膝上,正好能看见对方低垂的眉眼,而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发带,也与楚烬的流苏长度一模一样,正好都是够他抬手把玩的位置。

“不会错......”他眼底泛起湿润的光,唇角却扬起真切的笑意,“那就是棠元。”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人欺负?……无数关切的问题在谢清源心头漫开,却忽然又被那陌生的注视生生冻结。

可为什么,为什么不认识我了?

他的指尖停留在雀儿微翘的尾羽上,这是他们的定亲信物。那年惊蛰,棠元将其中一只相思雀郑重地放在他掌心,说这雀儿永远只为他一人而编。

四载春秋流转,竹篾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色泽却依旧鲜亮如初。就像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任时光荏苒,也不会轻易改变。

“楚烬。”他轻轻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无措。

为何会成为二皇子?如今已是楚烬的他又身在何种棋局?可曾受伤?可曾受制于人?那双冰冷的眼睛背后,是否藏着他不知道的苦衷?

谢清源坐在旧物之间,唯有一张崭新布绢勾着玉埙的编织链,格外醒目。他凝视着薄绢上的小像,抬起的手虚虚描摹着画中人的眉眼,最终却只拿起了玉埙,将它拢入掌心,凑近唇边。

一息埙声悠悠响起,如江南缠绵的雨丝,在寂静中缓缓漾开。那轻柔的调子,是当年棠元头疾发作时,他总在枕畔吹奏的安抚之音。每一个婉转音节,都曾缠绕过无数个不眠夜,将那个不安的人引入安稳的梦境。

此刻,这带着岁月温度的旋律再起,缭绕在清冷的书房里,仿佛又让人回到了那些彼此依偎的夜晚。

他下意识向后靠去,却忘了身后并无床栏,就在失衡的瞬间,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肩背。

“公子。”

那声音不高也不低,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谢清源仰起头,在晃动的烛光里看见了青竹的身影。这个从他有记忆起便守在身边,被他胡乱喊过“哥哥”、也拽着衣袖哭喊过“爹爹”的人。直到他渐渐懂事,在对方的反复纠正下,才改回了如今的称呼。

“青竹?”

青竹如他幼时那般,伸手将他微乱的发丝轻轻理至耳后,温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谢清源望着那看过他所有悲喜的人,微蹙着眉,眼底情绪复杂难辨:“我,找到棠元了。”

青竹替他整理衣领的手随之一顿,瞳眸里流露讶异:“棠元少爷没有跟来?”

谢清源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不认识我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困惑,“不仅成了二皇子,身边还跟着言澈的弟弟。”

“但是我看到他给那小公子编叶雀时,用的是棠元独创的技法。”

青竹静静听着,见他虽然笑着,眼尾却已泛起薄红:“公子若是难过,不必强撑。”

谢清源轻叹一声:“难过是有些,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他目光渐渐清明,“青竹,你可还记得棠元最不喜与外人接触?”

青竹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就连我送去点心,棠元少爷都要确认是公子的意思才肯接。”

谢清源摩挲着相思雀,语速渐快:“一个用膳都要挨着我坐的人,怎会突然变成游刃有余的二皇子?还允许旁人随意近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下来,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少年。他们过去共度的六年里,这个曾满身伤痕的少年像是要将从自己这得到的全部温暖,都化作本能的守护加倍奉还。

夏日打扇,冬日暖手。谢清源读书时,他便伏在案边,像一头忠诚又警惕的小兽,任何不经允许的靠近都会引来他喉间低沉的威胁。谢清源小憩时,他连呼吸都放得轻了,稍有动静,便立刻凑上前,用气声问道:“阿源哥哥,要什么?”

棠元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汲取着与谢清源有关的一切。他能从一片嘈杂中,瞬间捕捉到谢清源的脚步声;能在黑暗中凭一点模糊的气息准确找到他的方向。

当得知谢清源先天体弱,无法习武,这份守护便化作了决心。晨曦暮霭中,后山的棠梨树下,总见棠元不知疲倦的身影,手上磨出的血泡叠着旧茧。每次收剑,他便眼睛亮得惊人地跑到谢清源面前:“阿源哥哥,你看,我又进步了!”

“以后,我保护你,一辈子都保护你!”

待到舞勺之年,棠元更是日日缠在谢清源身边,口口声声:“阿源哥哥,我想娶你!”

谢清源还记得自己当时存心逗弄,捏着对方汗湿的鼻尖笑问:“可我若分化成乾元,就要娶别的坤泽咯。”

话落,眼前人瞬间炸毛,像只被抢了食的小豹子,眼圈泛红地纠结半天,才扯着他的衣角,小声嘟囔:“那……不然我分化成坤泽好了……你、你来娶我吧?”

见他笑意明显,棠元又不依不饶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窝,闷声宣告:“我不管!无论我们以后分化成什么,阿源哥哥都只能是我的!你不准看别人!”

……

最后,反倒是谢清源被这纯粹、笨拙又滚烫的呵护和爱意,惯得再难适应没有棠元的日子。

谢清源记得,夏日的暴雨天他咳疾发作,棠元转身便没入雨幕,夜深归来时浑身湿透,唇色青白,唯独护在怀里治咳疾的草药完好无损;他不过随口夸了句雨后的点地梅,翌日清晨石阶下便绽开繁星似的一片;知他畏寒,那人总在秋深时分爬上爬下,用厚纸将窗隙门缝细细糊好……

他不信这样的棠元会辜负自己,除非有什么不得已的隐衷?或是……失忆了?

谢清源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忽然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衣袂翻飞间如画眉目微凛:“青竹,让人重查四年前菱洲院子的大火。”

“还有与二皇子相关的所有消息。”他声线清寒,如玉石相击,“我要知道楚烬四年来所有的行踪,他是如何离皇寺,回宫前后又经历过何事、接触过何人。尤其是……他有没有受过什么伤,特别是头部。”

青竹一直静立一旁,此时方沉静应道:“是。”

谢清源转向窗外宫城方向,月光为他清癯的身形镀上一层冷辉:“动用我们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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