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考题逐一毕,岁考终了。谢清源十门作答,篇篇珠玉在前,魁首属谁,已成定局。
诸位大儒虽不解这顽徒何以突然改变,临去时仍不掩欣慰,皆对他颔首示意。
随后众人肃立恭送太子鹤驾,谢清源静立边缘,如激流中的礁石。直至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近前,低声道:“谢公子,太子殿下于东宫备茶,请您移步一叙。”
谢清源眼睫微动,淡然应下。
果然来了。
他今日这番锋芒毕露,无一不是在向太子传递信号——他谢清源,有堪破西南困局之智,更有执刃破局之能。
帝后相争数十载,朝局晦暗,唯太子楚珉以国事为重,虚怀若谷,唯才是举。更因皇后曾于深宫护持他多年,故而他对坤泽之身,从无轻鄙。
如今陛下病重,太子监国,朝中大局已定。然外患却有愈燃之势,北境尚有北境军坐镇,西南边陲却军政散乱,如鲠在喉。整合西南,是太子必行之棋,四年前楚烬代兄远赴,其意已彰。
他今日抛出的策论,便是算准了太子心思,更是他叩响东宫大门的投名状。
谢清源随着内侍转身,大袖如流云轻拂,走向与人群相反的方向。
马车碾过青石,载着他驶向宫城。
三重朱门在谢清源身前依次打开,待他步行至东宫时,宫灯正次第亮起,在薄暮中勾勒出飞檐沉静的轮廓。
值守的侍卫见有人踏着暮色而来,那身玉色襕衫在宫灯下流转着清辉,仿若谪仙降临,众人竟皆怔住,直至身影行至阶前,方恍然回神,慌忙向内示意。
内侍碎步出迎,当头便撞见谢清源那张脸,呼吸骤然一滞。
他在宫中侍奉半生,阅遍贵人,却从未见过这般形貌!如同初雪落在东宫的重檐琉璃瓦上,清冷得让人心惊,唯恐下一刻便要化去。
内侍半晌才找回声音,恭声通传。
东宫暖阁内,沉香袅袅。
太子楚珉独坐棋枰前,身后立着一面素面白玉屏风,墨玉为座,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头戴素金梁冠,一袭明黄绫袍仅以暗金线勾勒云纹,腰间束着白玉龙纹带銙,一派雍容。
楚珉闻声抬眼,莞尔间将一枚墨玉棋子搁上楸枰:“谢公子,请。”
谢清源不露声色地行礼后与之对座,目光掠过那面光影轮廓略有异样的屏风,心头微动。
楚烬在。
棋枰之上,黑白对峙。
谢清源执白,似寒山远岫间的几笔留白,看似飘忽,实则步步暗藏机锋。太子执黑,棋风温厚从容,如春水漫堤,却在无声处布下绵密杀招,恰似他这些年含笑间定人生死的储君手腕。
阁内只闻清脆落子声,与沉香缭绕。
直至中盘,谢清源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落下。
全局霎时如惊鸿点水,云开月明。白棋在左上角勾勒出精妙阵型——看似两处无法做活的孤棋,却因巧借彼此外势,共享一口公气,形成了精妙的“双活”。
棋子间相依相存,宛若双雀呢喃共栖,于绝境中觅得生机。
“雀同林”。
此局在谢清源心中默念而出。那是流苏花纷飞的时节,他握着棠元的手,在纵横十九道上一步步摆出的棋局,亦是情定相思雀的回礼。
世间除他二人外,再无人知晓这局中深意。
一直静坐于屏风之后的楚烬,在看清那棋形的刹那,指间转动着的玄鸦指环彻底乱了。
这局……
陌生的熟悉感如冰锥刺入脑海,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楚烬指节发白地按住太阳穴。
有破碎的画面在眩晕中翻涌,朦胧青衣、微扬唇角,还有一声贴在耳畔的轻语:“此局,唯执雀之人可破……”
不待细思,他的身体已先于理智做出反应。
在太子讶异的注视下,楚烬绕过屏风,玄色衣袖带起一阵冷风,伸手便从棋罐中取出一枚黑子,近乎失态地重重叩入棋盘某处。
一子落,整个“雀同林”的布局瞬间瓦解。
而这一手“穴眼”,是当年谢清源亲手所授,亦是破解此局的唯一方法。
楚烬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棋盘硌得发红的指腹,他这是在做什么?
倏然抬眼,却正好撞见谢清源唇边那抹未来得及敛去的笑意。
这笑清浅得如同破晓时分的第一缕天光,却让那清冷的面容瞬间鲜活起来,又仿佛初春的溪水悄然融开了薄冰。
这又是什么蛊惑人心的新招数?!
楚烬面色骤变,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豁然起身,文袖扫过了棋盘,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玉子乱响。
“臣弟……突发旧疾,告退。”
不待太子回应,他已猛然转身,玄色背影几乎是仓皇地消失在殿门外。
楚珉目送弟弟疾步离去,这才缓缓转向谢清源。那双总是含笑的新月眼依旧弯着,眼底却沉淀着深意:“谢公子这盘棋,下得着实精妙。”
谢清源垂首:“殿下谬赞。不过是幼时习得的偏门布局,难登大雅之堂。”
“偏门?”楚珉捻起一枚白玉棋子,唇边笑意不减,“能让孤这个见惯杀伐的二弟都为之失态的偏门,倒是罕见。”
他执棋轻点案几:“崇学馆往年岁考,孤从未见谢公子如此锋芒毕露。今日这篇西南策论,字字切中要害。”他语气温和依旧,目光却已有如实质,“这般才学,埋没至今,实在可惜。”
谢清源沉稳回道:“学生如今已分化,便不能再如往日般藏拙。与其任人安排婚事,不如以才学立身。”
他又抬眸,将更深层的缘由娓娓道来:“家父曾任西南知府,学生耳濡目染,不忍见旧治之地积弊日深。今日所陈,只是将多年所思付诸笔墨。”
“既如此,”楚珉将棋子叩在西南方位,发出清脆一响,“依你之见,当如何破解六州困局?”
谢清源目光掠过棋枰:“学生浅见,整合西南需从三处着手。”他在楚珉示意下继续执礼续言:“其一,请陛下明旨,授二殿下西南行军大都督之职,总摄六州军事,以定中枢。”
“其二,设西南转运司直隶中枢,统管六州税赋、粮草、军械。云州专司征伐,翼州保障后勤,其功过赏罚,皆由转运司据实核定,使利出一孔,权归中央。其三,使六州人尽其才,苍溪弩强,可专设神弩营,司职攻坚;滇、蘅两州熟知地理,则继续委以运输、巡防、辅兵之责,但需开晋升之途,允其精锐补入主军。”
他略顿,方续言道:“其实殿下早在四年前便已布下关键一子,二殿下麾下玄甲营,正是整合西南所需的嫡系精锐。待新政推行,便可借玄甲营之威,逐步整合各州,重铸西南防线。”
楚珉静静听完,指尖在“渭水”的位置轻轻一圈:“你可知,十八年前葬身于西南的端木军,是孤与二弟的母家?”
谢清源垂眸,这些宫廷秘辛,他确也是近期才派人探查。
端木一族曾为楚家江山立下赫赫战功,早年皇后端木锦更是与皇帝情深意笃。奈何帝王情意终究薄如朝露。自楚烬降生,因被批命格不祥而送往皇寺后,新人便接连涌入宫闱。
此后,西南葬魂关一役,端木军粮尽援绝,老将军以身为饵,全族儿郎血洒疆场,尽数殉国。
端木军倾覆,深宫随之诡谲丛生。得宠妃嫔与皇子帝姬相继暴毙、夭亡,帝王之躯亦日渐衰颓,朝政大权,渐落皇后与太子之手。时至今日,皇室血脉已仅余他们兄弟二人。
他收敛心神,恭敬应答:“学生知晓。正因如此,由二殿下执掌西南,既是对英灵最好的告慰,亦是重整山河最名正言顺之举。”
楚珉凝视他良久,终是缓缓起身:“若孤命你来日前往西南,助二弟推行此政,你可愿意?”
机会来得比预期更快。
谢清源心下一喜,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敛容正色,深深一拜:“殿下信重,学生定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楚珉明黄衣袖拂过棋盘,行至谢清源面前虚扶一下:“很好。”
他的手指并未真正触碰到人,却在俯身时带来无形威压:“你让孤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价值。”
“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微沉,“孤还是头一回见二弟失态至此。”
谢清源欲开口,楚珉已直起身,语气轻描淡写道:“有些旧事,如这局残棋,乱了,便该让它过去。”
“谢公子,”他唇畔噙起惯常笑意,“你说对吗?”
*
月色如霜,浸染在相府后院唯一的残柳上,枯枝在夜风中作响。
谢清源静立树下,任寒凉秋风穿透衣袍。
今日棋局之上,他亲手布下的“雀同林”与楚烬精准的破局,已然胜过千言万语。
是他的棠元,没有错。
幸而……那些镌刻在过往岁月里的印记,依旧能在楚烬心底激起涟漪。
可太子殿下最后那番提点,无疑是在警告自己,于宫中探查旧事的举动,早已落入东宫眼中。可为何又将通往楚烬身边的路,亲手指了出来?
此中深意,究竟为何?
这团疑虑,如同宫城深处那簇摇曳的烛火,在谢清源心底明灭不定。
而那烛火之下,楚烬正对镜自视,镜中映出的面容,在晃动的光影里支离破碎。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一个相府坤泽,这攀附手段比起渭水世族蓄意调教的棋子尚显拙劣。
怎会让他心神不宁至此?
那惊心动魄的清冷面容,与崩碎的棋局不断交叠,令他的额角持续传来噬骨的钝痛。
楚烬一拳砸在铜镜上,血丝溢出,生生压住脑海中的轰鸣。直至那剧烈耳鸣也一同消退,整个世界终于沉寂。
风止,树静。
谢清源收回望向宫墙的目光,转而遥望西南天际。那里,一颗孤星正穿透云层,清冷而坚定。
他不会放手的。
棠元也好,楚烬也罢。他都会走到他的少年面前,亲手劈开这重重迷雾,将其带回。
【小剧场】
原原:呼吸、浅笑
楚烬:他竟敢勾引我!?
【小剧场2】
原原:没良心的狗崽子。
亲妈暗戳戳:对对对,见色起意的玩意,看到大美人心动就以为是美人计了。
原原冷冷瞭一眼。
是,小的告退(:跪安去码字……
注:
“利出一孔”思想,该政策起源于春秋时期,由政治家管仲首次提出。
“雀同林”灵感来源于围棋“双飞燕”,指在对手星位挂角后脱先时,另一方从对称位置实施夹击形成的飞燕展翅棋形,在象棋中也有同名阵法。(源自度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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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子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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