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崇学馆岁考放榜,谢清源之名果然高居魁首。正当他思忖着该如何名正言顺地再见楚烬一面时,冬至宫宴的邀贴便递到了相府。
太和殿内,暖融如春,炭火驱散了殿外初冬的寒意。帝后与太子尚未临席,唯有二皇子楚烬已至。
他独坐玉阶之侧,指间玄鸦指环幽光流转,与满殿锦绣格格不入,不似皇子,更像一尊镇于殿前的活阎王,令隐晦窥探的目光都染上几分惧意。
数日不见,这身气势倒是愈发慑人了。
谢清源坐于坤泽席侧,清冷的目光悄然流转着却次次留恋在楚烬身上,细细描摹着他比记忆中更显冷硬的轮廓。
他看得入了迷,反对自己造成的骚动毫无所觉。
今日他头回换了华服,那一身荻色锦袍流泻着银白竹纹,如烟似雾,墨发间一枚雪玉,宛若九天仙客误坠凡尘,衬得周遭纷纷失了颜色。
谢清源肩膀微动,这外罩的冰绡纱层层叠叠缠得他别扭,若非探得楚烬今日确会列席,他断不会忍受这份磋磨。
可这人到好,从入席起便只垂眸转着指环,连半分眼风都未曾扫来。
一番心思,全白费了。
谢清源正望的出神,案前光线忽暗。
今日宫宴为显节气同庆,并未设蝉翼薄纱隔断,几位宗室子弟便借机围拢过来。
为首的赵王世子目光黏腻,手中酒杯轻佻地递到谢清源眼前:“表弟今日,真真令人移不开眼。如此良辰,可否赏脸共饮一杯?”
那混杂酒气的油腻感迫近,谢清源眼底厌烦一闪,正欲避开,身形却倏然凝住。
玉阶之上,那道原本低垂的视线,正直直锁向自己这边。
……蠢货有时倒也并非全无用处。
谢清源心念一转,他垂下眼帘,长睫如受惊的蝶翼,在玉白的肌肤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楚烬姿态未变,唯有指间那枚玄色停止了转动。直至谢清源“不经意”间抬眸,眼中漫上一层浅淡的易碎水光,无声流露出一丝为难。
“咔。”
指节爆出的细微声响,如同理智锁链的崩裂。一股裹挟血腥的威压席卷而来,惊得赵王世子后退半步。
“赵世子!”
一声清朗的断喝却在这时响起,李言澈大步插入人群,不着痕迹地将谢清源护在身后。
只这一瞬,楚烬便已恢复淡漠,谢清源望着他转开的侧脸,暗暗咬唇。
头回布饵,鱼儿将触,竟被好友惊走了……
李言澈浑然未觉,拍开酒壶朗声笑道:“几位好雅兴,激得我酒瘾也犯了!”
北境烧刀子的烈香弥漫开来,只需一杯,便足以让这几个养尊处优的纨绔领教厉害。
他好整以暇地抬了抬酒壶,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来,我给诸位满上?”
赵世子一行被搅得阵脚大乱,这酒闻着辛辣冲鼻与殿中温软御酒截然不同,若是喝醉了御前失仪,可不好收场。
“我们可不及李小将军酒量!”赵世子身后跟班得了眼色慌忙摆手。
李言澈就着酒壶仰头自饮,动作干脆豪迈:“可惜了,那我只能独自啜饮了。”
赵世子脸上青红交加,正下不来台时,扫向谢清源席旁,那位出身他们赵王府的郡主,正以绢帕掩唇,轻咳了一声。
他如蒙大赦,立刻朝着郡主的方向躬身:“姑母,打扰了,小侄先行告退。”
他又目光闪烁地略一拱手,算是与李言澈打过招呼,随即带着一行人颇有些狼狈地匆匆离去。
谢清源的视线自始至终未向继母偏移半分,只对李言澈微一颔首,清冷的声线里含着暖意:“有劳。”
自老赵王去世后,他继母这一脉便肉眼可见地败落下去。空有异姓王爵位,却养出这般不知礼数的子弟,竟以为在宫宴上这般行事,就能攀上谢家。
李言澈收起酒壶,转身时那垂下的手打了个“回见”的手势示意。
谢清源目送好友离开,视线再次掠过玉阶,楚烬依旧垂眸,指间那枚玄鸦指环被反复摩挲,仿佛要从中盯出一朵花来,浑然忘却了方才的失态。
总有一日……
谢清源指尖于微凉的杯沿轻轻一划,一个促狭的念头浮上心头:要将他这黑漆漆的指环,换成个顶针,令他于绷框前坐上个十日十夜,不绣满一百只头戴牡丹的乌鸦,不许停针。
他这般专注想着,并未留意对席处,父亲谢卿和已将一切收入眼底。
“老谢,别总板着张脸啊。”一旁的武将似有察觉,举杯隔空一敬,“放宽心,有我家这小子盯着,没人能欺负到清源头上。”
说话之人身着紫色狮豹纹武官袍服,腰束十三銙金玉带,虽已年近不惑,却依旧挺拔如松,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风姿。此人正是当朝太尉李暨,与谢卿和同列三公,为武官之首。
满朝文武中,唯有端木皇后与谢卿和知晓他真正的来历——他本出身于端木军,在那场惨烈的覆灭之战前,因端木老将军惜才,将他提前调往后方督运粮草,这才侥幸生还。此后他改名换姓远赴北境,从马前卒一路浴血搏杀,凭借赫赫军功与帝王信赖,最终官至太尉。
在这三公九卿的朝堂之上,他作为坚定的帝党,曾与早年便追随太子的谢卿和泾渭分明,没少在御前争执。直至后来太子羽翼渐丰,大权在握,这两位分属不同阵营的挚友,方才心照不宣地“和好”。
谢卿和板着脸:“乾坤有别。”
“是是是,丞相大人教训的是。”李暨从善如流地赔笑,“不过话说回来,清源既已分化成坤泽,这婚事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他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身侧正襟危坐的儿子,那耳朵尖几乎要竖得抖起来,心下不由一阵大笑,重重一拍李言澈的肩头:“不如考虑考虑我家的,如何?”
谢卿和连眼皮都懒得抬,从唇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别急啊,你先听我吹……”李暨在儿子无声的瞪视下硬生生改口,“……听我说!别的先不提,我李家可从没有蓄婢纳妾那套破规矩,男子丧妻亦可不续,守着回忆过一辈子也使得!”
什么意思?
这莽夫是在拐着弯骂他谢卿和家风不正,发妻尸骨未寒便续弦新人?
谢卿和胸口堵得发慌,一股郁气直冲脑门,索性闭紧双唇,连眼都阖上了。
李言澈见父亲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得扶额暗叹。靠父亲这张嘴,他这辈子怕是都刷不够谢世叔的好感了。
求人不如求己。他深吸一口气,姿态放得极低,郑重道:“世叔,我知自己年轻莽撞,但我必倾尽所有待清源好,此生绝不辜负!若,若清源哪天愿重论婚嫁,恳请您千万千万,考虑考虑我!”
竖子敢尔!
谢卿和几乎要拍案而起,奈何身为文官之首,他座席居于最显眼处,只能强压下怒意,愤愤抄起半凉的茶汤,连灌了两大杯。
李言澈见他非但没消气,脸色反而更沉,忙求助般望向对席的谢清源。
谢清源感知到他的目光,清凌凌的一瞥,无声询问:你又说什么了,把他气成这样?
李言澈立刻用力摇了摇头,满脸都写着“我冤枉”。
他怎敢得罪未来岳父?
清源虽言明已与棠元定了亲,可此人始终下落不明,若哪天清源放弃了,他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楚烬将两人这番无声的眉眼往来尽收眼底,一股无名的烦闷盘踞心头,更甚之前。
李言澈……皇兄极为看好之将才,竟也与他如此熟稔?
这位相府坤泽,当真招蜂引蝶。
楚烬这边气息骤冷,一直关注着他的谢清源立刻便察觉了。
好端端的怎么脸色都变了?
他正暗自蹙眉,衣袖却被人轻轻扯动。
侧目望去,竟是李言欢。少年坤泽一身绯色衣裳,仰着小脸莹白如玉,一双杏眼笑意盈盈,灵动生辉。
“谢哥哥。”他声音清亮,带着几分亲昵。
谢清源忆起上次宫宴,楚烬似乎与这少年相识,还亲手为他编过一只叶雀……他心底便不由生出些微抗拒,只略一颔首,算作回应。
少年却不以为意,凑近些悄声问:“谢哥哥,是不是我兄长又说错话,惹人笑话了?”
“并未。”他答得简短。
李言欢笑得更甜,目光在他清绝的侧颜上流转,语出惊人:“谢哥哥,你生得真好看。我常想,若是你能给我当嫂子,该有多好。”
谢清源闻言一怔,终于转眸看向他,如画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真实的错愕。
这是什么意思?
这边李言澈见他正与弟弟交谈,便自个儿重新斟酌起了用词:“谢世叔,可是小侄方才言语有失,惹您不快了?”见对方面色不善,他急忙补道:“若有不当之处,小侄一定改!”
“对对对,这小子随我,嘴笨!”李暨蒲扇般的大手一挥,“若有不对,你尽管打。他一个乾元,皮糙肉厚,禁打!”
“老夫一个文官,打他这正三品的昭勇将军?”谢卿和简直气笑了。
“诶,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不过是去北境混了点资历,蒙陛下恩赏罢了。”李暨浑不在意地摆手。
谢卿和目光扫过身姿挺拔、眉眼英气的李言澈,心下却不以为然。这少年十三岁便能于北境枪挑敌酋,十七岁凯旋后直入禁中,如今在郎中令麾下执掌机要刚满两年,家世能力皆是上上之选,前途岂止是不可限量。
可一想到他每逢休沐便雷打不动地眼巴巴守在他长子身边,谢卿和刚刚平复些许的眉头,又紧紧蹙了起来。
“说正经的,”李暨忽然敛了笑意,身体□□,声音压至只容二人听见,“太子与二皇子皆是适婚之龄,中宫昨日特意召我夫人入宫探问口风。我看那意思,除却我家的小儿子,皇后对清源……也颇为属意。”
他看向谢卿和瞬间凝重的面色:“老谢,若你不愿清源卷入,他的婚事,便得尽早定下。”
“老夫知道。”谢卿和暗自沉吟。皇宫是决计不能进的,以他儿子的心性,岂能忍受与人共事一夫?只是,不知崇学馆岁考后太子单独召见清源,究竟密谈了何事。
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楚烬,心头更沉。眼下他那胆大包天的逆子,竟已动用江南那点人脉,将手伸入了宫闱禁地,若非自己暗中周旋抹平痕迹,加之太子似乎无意深究,此事一旦败露,便不好善了了。
“所以你看,”李暨见人没有反驳,立刻打蛇随棍上,声音热切,“遍观这长安城,还有谁比我家小子更配?这分明就是天定的缘分!”
谢卿和瞬间气结,他当年是造了什么孽,在战场上捡回这么个混不吝的莽夫,如今倒好,这老子带着小子,一起惦记上他的心头肉了!
就在谢卿和耳边还萦绕着李家父子锲而不舍的絮叨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
“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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