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云涛聚拢在空中，像一只张开獠牙的狮子，在它的血盆大口之下，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血红色的。

放眼望去横尸遍野，血水汩汩淌红了地上的草木，秃鹫低低地盘旋着，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

耳边厮杀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可对于眼前的人来说却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将士们已经抵抗不住攻势，而敌人快马加鞭就能追上他。

前方是追兵。后方的密林本是将士们为他开辟出来的突围的路。

谁知为了围困住他，不给他留一丝生机。姬珺竟然不顾山中百姓死活，下令放火烧山。

身后是熊熊火海，鸟兽四散，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前有狼后有虎。

姜洵面上虽未曾表露出来，却心下明了，这已是绝路，没有逢生的机会了。

一路上为了助他突围，他的亲卫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活着的不过他孤身一人而已。

姜洵望着远处火光冲天，忽然想起去岁这时，他与姬珺还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一派君圣臣贤的清明气象。

两人还约定来日收复雒阳之时，定要一定登上城门像少时一样一起看一场烟花。谁知今日便沦落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他与姬珺年少相识。

想当年姬珺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备受欺凌，不受待见，只有自己这么一个朋友。两人相识于微末之间，感情甚笃。

正是因为相识多年，他知晓姬珺这些年过得很苦，他知晓他明哲保身多年所默默吞咽下的屈辱。

所以姜洵这么多年来为了助他夺嫡，一直毫无怨言地替他谋划。他忠心耿耿地效忠于姬珺，奉他为主君，为他出谋划策，为他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想要助他登上皇位。

而大业未成，偏安一隅之际，姬珺却惧他功高震主，听信了佞臣谗言，觉得他有不臣之心，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如雷滚一般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而来之时战马上的呼和声越来越近。

姜洵已无退路，想必这里就是他的埋骨之处。他其实并不怕死，他怕的是辜负了那些誓死跟随他的将士。

年少时他不懂昔日西楚霸王为何自刎乌江，不愿卷土重来。

直至今日，他才知晓何为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跟随他的将士都是他的亲信。他们亦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

他们跟随自己南征北战，任劳任怨。

他们信任自己，将性命托付在自己手中。

最终因为自己看错了姬珺此人，让他们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们离乡之前，姜洵曾信誓旦旦地承诺，来日定然让他们封侯拜相，风风光光地回乡。结果他们却尸骨无存，背上叛臣贼子的名声，无处申冤。

姜洵不知怎么该怎么跟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

天上盘旋着秃鹫，一片萧索。

姜洵忽然觉得又疲惫，又绝望，手中的剑仿佛重若千斤，他差点拿不住。

马蹄踏在地上惊起层层灰雾。等灰尘沉下去，可以看见乌泱泱的一片玄色甲士，是姬洵的亲兵——玄甲卫。

姬珺并没有亲自来。也对，他自幼便胆子小。定是惧怕他死后化作冤魂厉鬼，缠着他惹得他不得安宁。

姜洵今天才看清其实他就是个懦夫。

弓箭手们拉满了弦，蓄势待发。

姜洵从认识姬珺的那天起，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放箭！”

万箭齐发，姜洵死得很痛苦。

再有意识的时候，天地间都变了一副模样，他见周围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他下意识间便以为自己是在地府。后来细想，世人皆认为人死后入土方能为安，转世轮回。若是死后被挫骨扬灰，灵魂自然也会灰飞烟灭。

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不得入轮回。

他这应该是魂魄散了之后，飘荡到了某一个地方。但他仿佛遇上了鬼打墙一般，怎么着都逃不脱这一块地方，困在了这一隅之地。

他不知道人死后会这么孤独。

他被困住的地方周围是一片焦土，寸草不生，连个说话的鬼都没有。

他以为这里会永远孤寂。后来竟然有一两人出现，他欣喜若狂。

他想跟他们说话，却发现他们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他从路过此地的一两个行人口中得知，原来他还在当年他死去的地方。

他被困在这里了。

后来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也看到了一两个熟悉的面孔。

一人是姬珺军中的将领，曾经与他一同为姬珺效力，两人交情还不错。他一个九尺男儿，哭得梨花带雨，给他烧了好多的纸钱。

他哭诉着说姬珺在战事上节节败退，失了好几座城池。让姜洵他给显显灵，给姬珺托梦赐几条妙计退敌。

姜洵恨极了姬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他还没有大度到这种地步，给自己的仇人出谋划策。

何况他就是一只孤魂野鬼，也实在有心无力啊，他帮不了他。

姜洵很感谢他给自己带来的纸钱，因为他发现，烧了纸钱之后，他明显感觉自己的神识淡了很多，感觉身体飘飘然，仿若升仙一般。

他独自一人，过着漫长而又飘渺的日子，很孤独。

他宁愿归于宁静，成为这山间没有意识的风，雨，或是花草树木都好。

这人走了。

姜洵扯着嗓子跟他说，麻烦你多给我烧些纸钱。可惜姜洵是一只野鬼，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算能发出声音，想必也是如鬼哭狼嚎一般，不堪入耳。

姜洵挡在他身前，想让他多待会儿，多给他烧点纸钱。

可惜就算姜洵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自己，直愣愣地走了。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自己也没能实现他的愿望，又怎能乞求他为自己做些什么。

这人再也没有来过。

不知道他是解甲归田了，还是战死沙场了。

毕竟相识一场，姜洵还是希望他好好活着的。

来的人多了起来，都是一些半生不熟的面孔。

姜洵听到了很多关于战事的消息。总而言之都是在说姬珺听信了奸佞之言，节节失利，溃不成军。

或是在跟他报信，说他昔日的死对头姬珏近日又打下了几座城池。

他们都把自己当成神仙似的，跟自己祈求着姬珺能扳回几局。而他想说，他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当真有那么大的神力，也不会困在这么一个小地方。而且他们怎么会认为他是一个气度大到宰相肚里能撑船之人。

他可小气了。

姬珺都害他到了如此的境地，他有什么气度去帮他克敌制胜。只可惜兵祸之灾而妻离子散的百姓们。

渐渐地人少了。

许是战事吃紧，他们不得空吧。

又过了很久。后来他从人口中得知姬珺败了，自刎在岿山之上。

他每逢在孤寂愤懑之时，就开始咒骂姬兆，大逆不道地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可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知怎么就骂不出来了。

姜洵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连他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活动——数星星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等他打起精神，想要看星星的时候，接连下起了好几天的雨。

白天下大雨，晚上下小雨，几乎没有停歇。

没过几日，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天空漆黑如墨。

他正盘腿坐在地上发呆，却在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可也算是一个老熟人。

他见到了姬珏。

他带着斗笠，一瘸一拐的，走上了山。

姜洵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毕竟他认识的跛子实在太少了。

姬珏是他认识的跛子里最熟悉的了。

姬珏，姬珺两人这名字一看就是亲兄弟。姬珏是姬珺的兄长，也是他登上皇位最大的竞争对手。

姜洵帮着姬珏跟姬珺斗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输得一塌糊涂。

看来天命终究是在此人手中。

胜者往往喜欢在败者面前耀武扬威，这很正常。他定是来向他炫耀一番。

不过，确实是他赢了。他也有炫耀的资本。

毕竟自己和他斗了一辈子。而自己满盘皆输，丢了性命不成，而被困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他跟前些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一副苦大仇深，戾气在眉间挥散不去的样子。

他是一个人，姜洵有些诧异。

坐拥天下的君王不应该是群臣环绕，侍卫如林的吗？

不对，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马膘肥体壮，而人又长得人高马大的，让姜洵没注意到马后跌跌撞撞跟着跑的蒋晗。

当年朝中人很多人看不惯姜洵，上奏折参他有叛逆之心，而蒋涵正是其中跳的最高的人。

他被马上的姬珏用绳子如牛马一样牵着，胸前和背后的衣裳都磨得破破烂烂，露出翻出血肉的胸膛和背。

姜洵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姬珏手起刀落。

蒋晗的人头便滚落了下来。

鲜血四溅。姜洵也曾听说过姬珏为人狠厉，杀人不眨眼。

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姜洵身为谋士，虽然一般都是坐在营帐里，但也上过战场，杀人的血腥场面她自是见过。

只是这么近的距离，倒是头一次。蒋晗的血都快直直地洒到了他的身上，他几乎都快要呕吐出来了。

但是他是一只鬼，他没有身体，血溅不到他的身上。

呕吐也只是他的说辞而已。

月光从阴沉的云缝里透出来，照进这阴惨的荒原之上。姜洵看清了姬珏的脸。

姬珏的眼神如同深渊一般，比漆黑如墨的天还让人恐惧。

姜洵眼皮一跳。

姬珏刀尖的血滴在地上，他睨了一眼，利落地收剑回鞘。

接着姬珏徒手堆了一个小土包，还立了一块不知从何处捡来了一块干干净净，还方方正正的木牌。

姜洵就站在他在身旁，亲眼看着都当皇帝了的他拿着一把被他高大的身形而衬得十分娇小的锄头，哼哧哼哧地挖着土。

一看就没干过什么活，手都磨出血来了。也不知道休息一会儿。

片刻之后姜洵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他为竟然自己垒了一座衣冠冢。

冲他愣神的时候，姬珏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纸钱，用火折子点燃。

可是天上还下着小雨，就算点燃以后，火烧得也并不旺，纸钱没烧掉，反倒烧得烟雾缭绕。

姬珏被烟呛得咳了一声，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姜洵没听清。

等纸钱烧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便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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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命丧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