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东宫。
许思柔提着食盒,出示了永和宫的令牌,敲开东宫的大门。
风帽和垂坠到地的莲青色披风裹住她窈窕的身形,亦掩住她的面容,看门的内侍将她当成普通宫人,循例查看一番便痛快放了人进去。
这是方才春桃出的主意,偷梁换柱,她扮成春桃来给李忱送吃食,而春桃则扮成她,假装在榻上沉睡。
这主意并不难想,但拉拢春桃在她这一边,以后自会方便许多。
春桃犹自忐忑,叮嘱她:“宵禁之前,姑娘定要回来,不然,若辛夷姑姑过来探望......”
辛夷姑姑素日虽满面含笑却最是精明不过,说到这里,春桃打了个寒噤。
淑妃是太子殿下的亲娘,这种关爱之举,东宫诸人早习以为常。
引路的宫人将她带到东宫的书房。
许思柔不敢东张西望露出痕迹,但仍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过两侧,她从前只来过一两次东宫,亦是夜幕降临之后,影影绰绰并未看得清楚,但依稀记得并非这般布置。
待走到李忱素日处理政务的重华院内,便见院中叠石凿池,曲廊修竹,宫灯映照下,竟是一派江南风情。
许思柔停下了脚步。
引路的宫人见她目露讶异,便笑问:“姐姐是不是头一回来东宫?”
许思柔心中一凛,忙道:“我一向管着娘娘首饰,不常出门,今儿辛夷姑姑原遣了夏荷姐姐过来,不巧她闹了肚子,姑姑便随手指了我。”
“怪道姐姐瞧着眼生。”宫人知夏荷是淑妃跟前的心腹,一听便笑了:“这么说,姐姐不知亦是常事。”
她解释说:“殿下说薛家小姐在江南住了多时,恐回京不适,故请人将重华院做了一番修缮。”
“想来东宫马上便要有女主子了。”
纵随着薛辞盈回京,这似乎已是不争的事实,可再次听到宫人这般说,许思柔掩在风帽下的双眸仍似被针扎了下般,猛地一缩,长睫剧烈地颤了颤。
进宫以来,她偶听小宫女闲聊时,以羡慕的语气提起表哥待薛辞盈的情意,末了,还要缀上一句:“也不怪太子殿下如此,薛小姐生得那般美,谁瞧着不心动呢。”
她自恃美貌,原还心中不服,可今日眼见,才知宫人口中并非虚言。
盛颜仙姿、玉树琼花,便是将这世上所有关于美人的描述堆积在薛辞盈身上,亦并不会让人觉得这是过分溢美之词。更别提,她显赫的家世,世家贵女的风度与从容,与乍一归来,便如鱼得水于京城交际圈中的圆熟手腕,游刃有余。
她单单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自惭形秽。
而她有什么呢,父亲才能平平,只是仗着姑姑的势,做着一方小小县令,政事上无所建树,却贪酒好色,她母亲一去,便迫不及待娶了继室,她在继母手下讨生活,日子极辛苦,后来父亲急病去了,继母要将她嫁给父亲的上峰,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正孤立无援之际,幸得姑姑伸出援手,将她接至京中。
除了姑姑和表哥的怜惜,她什么也没有。
孕中之人本就多思,何况许思柔本就纤细敏感,因宫人这一句,不由又沉浸在身世的感伤中,神色怔怔。
好在已走到了正殿的廊庑之下,引路的宫人也不再说笑,待书房里的内侍出来,便退了下去。
内侍殷勤伸手,欲接过食盒:“有劳姐姐。”
许思柔敛神,软声问:“娘娘命我带几句话给殿下,殿下此时可得空?”
内侍转头瞥了书房一眼:“这却不巧了,县主正在里面,姐姐若无事,且等等罢。”
许思柔随着内侍的目光望过去。
轩窗半敞,晚风拂进,轻摇的烛火,映出男子修长的身影,亦随风传来少女轻快明脆的笑声,可见屋内两人相谈甚欢。
“公公自去忙罢,我在此等候便可。”许思柔含笑谢过。
内侍挠挠头,袁总管的确给他派了活计,“则姐姐自便罢。”
内侍离去,许思柔站在檐柱的阴影下,慢慢蹙眉。
过了好半晌,女子轻盈的脚步声由远渐近,打断她的思绪,随后,裹着精致绣鞋的纤足一跳迈出书房,那上面,一只硕大明珠颤颤巍巍,接着,男子步履沉稳,亦行至门前。
许思柔才轻轻松了口气。
有一次,她随淑妃去太后宫中请安时,恰乐安县主亦在,印象里是一个脾气很有些娇纵的小姑娘,看人的时候,微抬下巴,含笑的眼神中带着隐隐的倨傲。
也无怪如此,她的母亲是公主之尊,父亲手握重兵,自己又得太后宠爱,天之娇女,也当有几分傲气,就连她的姑姑淑妃,每每见到乐安县主,不也是哄着捧着的。
只是,到底是从西北之地来的,礼数上粗疏了些,不知男女大防,都什么时辰了,便是兄妹感情再好,也当有些分寸。
这般想着,李忱正将乐安县主送到书房门口,抚着眉心笑得无奈:“巴巴地磨了半日,却只挑走了一方兰亭绿石砚和一支湖笔,素日里也不见你读书,何时竟风雅起来了?”
此时檐下恰挂着一盏六角白玉刻龙纹琉璃宫灯,柔和的光线氤氲了夜色,也给正站在廊庑下的男女渡上了一层温馨的光晕。
乐安县主便在这柔光里轻盈转身,裙裾如蝶翼展开,越发衬得纤腰一握,脸上却是小女孩的天真甜美,她并不急着离去,反而目光朝着檐柱的阴影处似笑非笑一瞟,红唇微翘,嗔道:“听说京中高门讲规矩,都是先递帖子再上门的。”
“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合眼缘的姐姐,我可不想让她觉得我不识礼数,我虽字写得不好,但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工欲做什么事,必得先什么来着。”
她手指点在额头上,冥思苦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忱一笑为她补全,“可见你平日不学无术。”
“就是这句!”乐安县主连连点头,听到李忱后面的话,又跺脚不依:“太子表哥惯会笑话人。”她咬着唇,眼底波光流转,“便是如今不会,待我与薛家姐姐常来常往,自也会熏到几分才学罢。”
许思柔被那一眼看得心虚,几乎以为乐安县主发现了自己,但好在她瞥过便收回了目光,似只是随意为之。
许思柔轻抚心口,按下砰砰的心跳,忽觉有些不对,忍不住再一次抬眸,看着廊庑下的两人。
却越看越是心惊,自何时起,一团孩子气的乐安县主,颦笑之间,竟也有了少女的嫣然风致。
脑中有什么模糊的影像闪过,却快得抓不住。
恍惚忆起,姑姑有一次对辛夷不经意叹道:“若不是阿忱死心眼,本宫怎么也得争取下乐安,平津侯府有实权,娶了她,阿忱这位子便多分保障,卫国公府虽是开国勋贵,如今不过表面风光罢了。”
辛夷姑姑彼时婉转提醒:“陛下那里尚好说,太后那里,却是属意薛小姐的,再者,县主还是小孩子脾气呢。”
“何况,奴婢瞧着,殿下甚喜县主天真爽朗,倒是真心拿她当妹妹看的。”
淑妃也不过得陇望蜀地随口一说,想也知,一个公府贵女,一个太后的外孙女,便是太子,也不能委屈哪一个为侧,何况她亦不想招惹太后和新城长公主,遂摇摇头不再提起。
许思柔冷笑,如今看来,乐安县主待表哥,果真是兄妹情深么?
乐安县主提到薛辞盈,便见自己这位尊贵的表哥眉目如被春水浸染,微笑颔首:“她自是无一不好,你日后便知道了。”
在李忱想来,他今日提起大婚,薛辞盈却道刚刚进京,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何况缔结婚事是父母之言,还需皇上和父母商议云云,此类托词不过是出于少女的矜持。
因两人婚事已确定无虞,他没有嫡亲妹妹,乐安县主亦算小姑子,他乐见姑嫂和睦。
乐安县主怔怔看着年轻男子眸子中涌上的缱绻深情,忽然有片刻失神:你心中,她既然千好万好,那么为何前世今生,你都会见异思迁呢。
眼前浮现父亲的面容,再想起如今还被蒙在鼓里的母亲,她心如刀绞。
果然,这世上,如昭悯太子那般用情专一的男子,都死绝了罢。
但毕竟,她不是从前那个真正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她既得天之幸窥得先机,定要为自己,为母亲逆天改命。
乐安县主面上神色如常,只语调扬起,似乎恍然大悟,俏皮调侃:“哦,我是不是很快便有嫂嫂了呀?”却被李忱止住,不许她在薛辞盈面前口无遮拦。
檐柱阴影之下的许思柔,再一次被李忱的深情刺痛。
视线开始模糊,宫灯的柔光在眼前交织成一场幻梦,于她,这终究只是一场梦,总归要醒来,要面对。
眸子里的悲伤渐渐被坚毅取代。
薛辞盈与表哥青梅竹马又如何?终究他们不曾亲近,她不了解一个男子的另一面,只有枕边人了解的另一面,何况,表哥他,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李忱送乐安县主离开,正要转身回书房之际,一人从阴影中徐徐走出,娇声唤他:“表哥。”
1.这几章走剧情,铺垫到前期女主与男配的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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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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