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驴在周保的向导下,甩着比平时更快的尾巴,晃眼间就将他们拉到了县城,暮色下四处燃着灯火,过路行人步履匆匆,许多门户开始闭起了门窗,衙差组着一支队伍散漫地在街上巡逻着,前头有个更夫携着灯火敲着更鼓报时,正是宵禁进行时。
周保也催着阿驴赶路,急得额上都冒出汗珠来了,一路闷声不语,直到驿站出现在眼前,眼看停着几辆车马,这才松下一口气,回头对他们道:“太好了,总算是赶上了!”
车上的杨逸远也伸长脖子翘首望着,焦虑的神色在周保的话音下褪去几分,“周大哥不必着急,赶得及。”
这话看似是在宽慰周保,却又何尝不是在宽慰自己呢?
周保把驴车驱停在驿站前,杨逸远当即就溜下车来,招呼都顾不上打一声,就急忙上前去寻车夫问话。
周护慢悠悠地下了车,与周保话别:“阿兄,回去路上小心点。”
周保点了点头,“你也是,赶紧去吧,别让人等急了,我先回去了。”说罢,下来拉着阿驴调转了一个头,再坐上去,又回头对他挥了挥手,“快去吧!”
周护点了头,却是驻在原地望着周保扬鞭离去,目送车驴和人渐渐远去的身形,随后被杨逸远叫了一声,这才不舍的转向车马堆。
送别了最后一个亲人,周护的心思回到当前处境,见杨逸远兴致盎然的,果真让他问到一辆专程夜行的车马,在他的招呼下,走过去一看,卷起帘子的车厢内,俨然坐着七八号人物。
眼下都要宵禁了,这些人也真是,不在家里好酒好菜,饭后乘凉,还在这外头逍遥个什么劲呢,让这奔命的车夫有了生意可做,为了碎银几两,真是削破了头皮。
仔细一看,里头坐着的也并不是些寻常的民夫,有绫罗绸缎的商客,面容挺拔削峻的游侠,粗俗勇猛的糙汉,再加上他们这两奔赴差职的小人物,刚好凑齐一整车。
路远山遥,野外豺狼虎豹出没,夜路有多危险人们心中都有把秤杆,那夜行车辆的费用自是比白天翻了翻,这也是车夫不顾危险也要拉这趟车的动力。
尽管车夫吆喝着有过无数回赶夜车的经验,企图打消客人的顾虑,可周护上了车,心中还是隐隐有股不安。
凑齐活了,车夫不再跟他们打笑脸,放下车厢后的遮帘,转变了神色回到车头坐上,拿起鞭子驱着马,开启了这一趟行程。
行车缓缓地的驶出县城后,车辆显而易见的加了速,也渐渐颠簸了起来,借着车头顶檐下的两盏纸糊灯笼,厢内晃着沉甸甸的明暗昏色,令人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同车的乘客大都背靠着车身,一身懒骨头随车而动,有一两个闭着眼睛养神,或是假寐,唯有周护弯着身躯,将两个包袱护在胸前,不敢把背靠在车上。
一双乌目滴溜溜的左右转动,唯恐有歹人藏身于此。
周护谨慎的样子,让假寐的生人睁眼逮了个正着,那生人目光露出了些许异样,稍作打量过后便嗤之以鼻,随后侧身错开目光,蹭了个舒服的姿势甩了个后脑勺给他。
周护刚好撞见被人甩以眼色,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己的这个架势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他人看来,不知道还以为他怀揣金银财宝,才作此防备之态。
万一让有心人留意到,别是弄巧成拙反而招来觊觎。
于是周护假作无谓,松开紧抱的双手,让包袱仅置于腿上,将头背一靠,看似是放下了松懈。
他的心思活跃,想着包里的几贯铜钱带在身上始终无法安心,总怕自己大意或者是遭到歹人惦记,就给弄丢了,毕竟这车里的人谁也不认识谁,除了身边人。
他的包里藏着几贯家人卖猪肉所得的银钱,钱虽是李氏亲手塞给他,但周护知道这其实是全家人的寄托,为的是让他安身立命之用,这就让他忍不住要更加小心翼翼了。
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赶快到达京陵城,将包里的几贯钱拿到钱庄存放起来,也省去了这份不安。
记得头天归家,他把大半年当差存下来的一两多身家上交爹娘,可没想到这一走,拿走的比上交的还多,可见自家爹娘的用心只会比他多不会少。
不知行了几里路,看着飘窗外穿过月色批霜的荒郊野外,接着上了爬坡,行车速度由快转缓,只求一个稳,周护被这突然慢下来的速度搅得是头晕目眩,身子有种往下沉坠之感,双手奋力抓着座椅边缘维持坐姿,忍着股劲等着这段爬坡走完。
好不容易上了山坡,驶入劈开的一条树林行道,车轮又开始滚在凹凸不平的道上,滚完大坑滚小坑,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周护忍了一段,实在是忍不住,便朝车头叫了一声,“停车!”
前头车夫恍若未闻,抓着缰绳拉着车辆仍旧驰骋着。
“劳烦停车!我要吐了!”酸液不断从喉咙泛溢,涌动的气体撑鼓了两腮,周护立马用手心捂住嘴。
“吁——”听到有人要吐在他车上,车夫的态度立马有所转变,当即拽着缰绳拉停了下来。
车辆停下的巨大缓冲使人的呕吐欲无限放大,周护环抱着包袱不管不顾的往外冲,脚下也不知分寸的踩着谁脚,不管不顾的往车外下跳,随机抓上一棵树,立刻就对着地上倾泻而出。
倾泻完之后的一阵状态是放空的,脑子浑沌的,直到一阵夜风凉丝丝的滑进脖颈,这才拉回了一丝神智。
神智越发清明之后,周护感觉好了许多,揪着粗布麻衣的窄袖擦了擦两边嘴角,这时听到树后面黑乎乎的野草丛生,有什么蚂蚁蛇虫在土地里钻来钻去的声音,这一刻他有种头皮发麻的害怕。
也不知害怕什么,就是突然觉得瘆得慌,可惜他一双凡胎肉眼,幽深的丛林处只有由内向外渐染的晕墨,啥也瞧不见,未知的恐惧笼着他,别是什么孤魂野鬼吧?
“吐完了吗?”
忽然有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周护全身一颤。
他回头一看,侧面的车檐下吊着一盏橙黄的纸糊竹编灯笼,火光映在正扭头打量他的人身上,恍惚反应过来,那是车夫在问他话。
周护定了定心神,“嗯”了一声,接着摇摇晃晃的回到车上。
车厢内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到杨逸远对他露出了关切,便轻声说了一声:“没事了。”
待到客栈落脚的房屋,憋了一路都没说话的杨逸远问他:“你的包袱里有什么金银财宝吗?”
周护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见你半路下车呕吐时,很紧张你的那两个包裹。”
“是吗?我很紧张吗?”
“是的,一直紧抱着不放。”
他都看出来了,别人也一定能看得出来,周护琢磨着道:“刚才一起下车的人,有两路人也在这家客栈投了宿吧?”
“好像是,不太确定。”
“你没注意到?”
“没怎么注意。”
周护叹了一息,脑回路清晰,“今晚睡觉不能睡得太死了,你也得帮我看着点。”
“你以为就你携带了贵重物?你防着别人,别人说不定也防着你呢。”
“那我哪管得着,把自己的先看紧了。”
“我的意思是,我也携了贵重物,同样防着贼人,半夜肯定不会睡得太死。”
周护若有所思,随后慢半拍的应了他的话:“那就好。”将宝贝了一晚的包袱放到床边,拉起衣袖走到店家事先备好的清水盆旁边,拿过盆架上的干白巾,浸水拧干擦洗面部和脖颈。
理完周护才想起要问他,“这水我用了,你用不用重新换一盆干净的水用,我出去给你打。”
杨逸远一脸谨慎,“不必了,我可以不洗面,关键是我们两个最好不要分开。”
周护原是有一瞬的疑惑,随后又想到刚才提到贼人的话题,这不说还好,说起了就会记着要处处留心,一下就理解过来。
出门在外得时刻提防,有什么状况两爷们一起还能多一份保障,要是分开了形单影只,势单力薄的,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事来。
想着他的疑心病也要跟着犯了,便抚慰道:“不要想多了,别没事自己吓自己,早些更衣就寝吧。”
杨逸远身着交领长衫,闻言点头,起身松了衣带,解了一半,又不放心的提醒他:“你去把一条长凳堵在门上,万一半夜有什么动静我们也能及时听到。”
说得有道理,周护听了心有戚戚,立马动身照做。
杨逸远在一旁看着不忘加指令:“可以多堵两条长凳上去!”
周护忍不住停下来对他打趣:“那要这么说,我还想把那柜子也拖过来堵上,你意下如何?”
杨逸远认真的听了他建议,最终否决:“柜子倒不必,天亮前我们就得动身出发,别弄那么多麻烦,省得到时还得自己再归位。”
周护一时不知说什么,回道:“行!你说了算。”接着一阵忙活,在门内堵上了三条长凳。
轮到他宽衣上床,趁着眼下时机安全隐蔽,把包袱拿来打开,将几贯钱拿在手里数了数,算来有五贯钱,接着往衣领里面塞,然后才肯安心地躺下来。
两人都躺在床板上安分了,夜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周护已经闭眼睡上了,而躺在里头的杨逸远却睁开眼睛盯着床梁,看上去没有睡意。
“说实话,点着烛火我很难入睡。”
听着耳边人突兀的发言,周护原本闭上的双眼跟着也睁开,“那我去把烛火吹灭?”实际上他特意留着烛火没吹。
在陌生的屋子里,夜里太暗难以让人有安全感。
想必杨逸远也是这么想,只是向内侧翻身,“点着吧,反正蜡烛又不用我们出钱,不用白不用。”
难入睡并不是睡不着,没多久杨逸远就先比周护打起了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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