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第一六一章 军饷案(二十)

兰鹤诗心中早已慌得不成样子,他的喉舌因恐惧而干涩,头脑似有晕眩之感,只能勉强支撑着自己在这大殿上站稳。

那二人走近之后齐齐跪下对昭帝叩首:“草民拜见陛下!”

昭帝“嗯”了一声,没有让这二人起身,而是问了句:“刘爱卿说你二人是军饷案的证人,既如此,你二人便将各自知道的详情都说出来,若有一句虚言,你们知道下场。”

两人诚惶诚恐:“草民不敢。”

于是那霓裳记的掌柜就先开口了:“回陛下的话,草民是霓裳记的掌柜,名唤赵驰,数日前,草民奉令,将二十万两军饷藏于霓裳记内,后来又趁大皇子府上着火之际,将军饷偷偷运入其中,目的是为了嫁祸大皇子,把劫掠军饷之名给坐实。”

此言一出,百官顿起一片低声指责和议论。

昭帝面如寒霜,沉声道:“你既说是奉令,那朕问你,你奉了谁的命令!”

赵驰心有顾忌,支支吾吾的不敢说,却下意识看了兰鹤诗一眼。

兰鹤诗登时暴怒:“放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诬蔑孤!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他骂完便转向昭帝,惶急的为自己辩解:“父皇!请您相信儿臣!儿臣不认得此人,更不知道什么霓裳记,他定然是刘君清找来陷害儿臣的!刘君清一定是担心不能克期破案,怕父皇降罪,这才收买了几个贱民意图栽赃,如此居心险恶之人,断不能听信其言啊父皇!”

兰鹤诗话音刚落,刘君清就适时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捧在面前:“陛下,此乃霓裳记的账簿,上面详细记载了霓裳记每月送入东宫多少敬银,足以证明太子殿下就是霓裳记真正的东主!”

兰鹤诗面色惶遽:“父皇!不是的!这账簿是假的!儿臣从未与坊间的铺子有过什么交易往来!东宫也有银钱出入的账簿,只要父皇派人一查便知!”

这案子一再反转,且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指向东宫,此时的昭帝已经对兰鹤诗的信任一降再降,他面色冷峻,一身威压如凛冬的寒气,让周遭都有冰冻三尺之感。

兰鹤诗似是察觉昭帝不信自己的话,刚要再开口解释几句,昭帝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愠怒道:“将账簿呈上来。”

兰鹤诗的心登时沉了几分。

昭帝接过账本后没有看,而是将其放在御案上,又问下跪的另一人:“你是何人?与此案有何干系?”

周贵吞咽了一下口水,而后战战兢兢的开口道:“回陛下的话,草民……草民余晨,是东宫的刺客,曾……曾奉太子旨意去刺杀大皇子,但未曾得手,后来又奉令去劫军饷,并将劫来的军饷藏在了霓裳记。”

兰鹤诗听了他的话面色骤变,甚至有几分失态,他嘶吼道:“父皇!他在撒谎!此人不是余晨!余晨是劫走军饷的二十个仁武军之一,已经全部被南重阙派人灭口了!此人是刘君清找来陷害儿臣的!”

昭帝的目光在兰鹤诗和周贵之间睃巡,似有探究之色,周贵甚至恐惧的不敢抬头直视龙颜,但他谨记着刘君清的话,为了活命,只能硬着头皮欺君:“陛下,草民就是余晨,当日太子殿下命我等劫走军饷,后又怕事情败露,所以派人前来灭口,多亏了草民命大才逃过一劫,草民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一字欺瞒!”

“你大胆!”兰鹤诗突然拔高声调,指着他目眦欲裂道:“大殿之上,你竟敢胡言乱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孤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是谁!欺君可是死罪,你想好了再说!”

看兰鹤诗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不似作伪,昭帝以及众官员的目光便又落在了周贵身上。

此时正值夏天,也不知是这殿内本就闷热,还是周贵心虚太过紧张所致,他额上的汗一直在往下滑落,汗珠滑入眼睛里,有种酸涩的痛感,然碍于此时的威压,他却不敢抬手揉眼睛,只能垂着头拼命的眨眼,借此缓解不适。

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周贵只觉得那些人的目光如同一把把利剑,让他芒刺在背,他有点儿坚持不住了,吞吞吐吐的开口道:“草民……草民是……”

“此人却乃余晨无疑!”然周贵开没开口,一道声音却突然从殿外传来进来,暂时救了他一次。

群臣循声望去,见殿外慢悠悠走进来一个人,靠近殿门的大臣先行认出了那人是谁,讶然低呼道:“郭大人?”

“什么?郭大人来了?”“郭大人不是还在养伤么?怎么来上朝了?”

郭唯空身着朝服,一步步向殿内走来,他的步履虽然缓慢,但神色却坚定,一直走到了最前面,才缓缓下跪:“臣郭唯空,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昭帝没想到郭唯空来上朝了,见他头上还缠着纱布,昭帝便问:“郭爱卿身子可好些了?若是不适,再多休息几日也无妨。”

郭唯空慢吞吞的站起,对昭帝道:“多谢陛下,有陛下惠泽加身,臣怎敢偷闲以负皇恩。”

昭帝“嗯”了一声,面色并没有因他这番话而和缓几分,反倒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爱卿方才在殿外的时候说,此人却是余晨无疑?如何能证明?”

郭唯空不紧不慢的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人确乃余晨,是他奉太子之命,带着假造的密旨和宫中牙牌,率人将军饷劫走,当日与他一起行动的还有十九人,另外十九具尸体都经他一一指认过身份,不会有误。”

郭唯空话音刚落,兰鹤诗便指着他狞厉道:“郭唯空!你好大的胆子!孤当日是对你有所猜忌不假,可父皇又没降罪于你,你何必要置孤于死地!竟敢与刘君清联手做局,收买这两个贱民陷害孤!”

郭唯空听了这话之后不慌不忙的反问:“太子殿下说臣陷害,既如此,那臣倒想反问太子殿下两个问题。第一,臣用何种手段,才能让他二人不顾性命也要控诉当朝太子?是银钱么?如果他二人犯了欺君之罪,要那么多银子又有何用?第二,太子殿下并未见过余晨,却口口声声说此人不是余晨,又如何能够证明自己所言为真?”

“我……”兰鹤诗陡然噎声。

他后牙紧咬,双目怒视着郭唯空。不对,怎么会变成这样,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在今日之前,他都还胜券在握,可以将兰松野三人彻底铲除,可为何一夜之间,他的处境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此人明明不是余晨,他是周贵!是他在假扮余晨的身份说假话!他们这是排陷、是构害!自己万万不能让他们得逞,要如何证明他不是余晨,如何证明他说的话是假的?

兰鹤诗的大脑在疯狂的思考,郭唯空见他答不上来,便对昭帝道:“启禀陛下,此案已经水落石出,从一开始,这就是太子殿下的阴谋,其目的,便是为了除去大皇子,好让自己的东宫之位高枕无忧,如今人证物证具在,还请陛下下旨发落!”

“不行!”兰鹤诗突然双目赤红的嘶吼出声:“你们这是罗织!此人身份可疑,怎能凭借他的一面之词就定孤的罪!”说到此处,兰鹤诗突然想到什么,原本绝望的神情里透露出一分癫狂的喜色,像是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尸体!对!尸体!父皇!余晨等人的尸体一共二十具,就在刑部放着,父皇派人前去一查便知!此人不是余晨,他们都在说谎!”

是啊,眼下双方各执一词,此人到底是不是余晨,去数数那些人的尸体够不够二十具不就是了。

昭帝觉得这法子可行,便问郭唯空和刘君清:“那些人的尸体,如今存放于何处?”

郭唯空道:“回陛下的话,尸体就在宫外,是臣自作主张,派人将尸体带来此处,陛下若要降罪,臣毫无怨言。”

众大臣今日再次惊愕,昭帝听到这话也不悦的皱了皱眉,这郭唯空到底怎么想的,居然把那么多具尸体带到宫门外了……这……这像什么话!于礼不合啊!

昭帝问道:“你把那么多尸体带来是为何?”

郭唯空死过一次没死成,胆子倒是大了不少,他听见昭帝的质问,面不改色的回道:“陛下就当臣撞坏了脑子,还未痊愈吧。”

所有人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哪有这么负气跟昭帝说话的,刘君清的心也险些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急忙替他解释道:“不……郭大人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本意是……”

“好了好了,”昭帝今天已经够烦了,懒得再听这些啰嗦,更何况郭唯空抱病上朝,昭帝也不能真的去跟他计较,便吩咐道:“传朕的命令,将那些尸体抬到殿外。”

有太监接了旨意,下去传话了。

众人等了一会儿后,那些尸体便依次被抬到了丹墀之下。

昭帝带着百官出去看,夏日炎炎,这些尸体早已腐烂的没法看,并发出刺鼻的恶臭,有的官员没见过这等场面,刚闻见点儿味道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还有人为了不失态,不敢凑上前,只敢站在远处偷偷瞥几眼。

昭帝也觉得这味道难以忍受,他皱着眉,对身旁的太监道:“数数,一共多少具。”

太监捂着鼻子上前,少倾后就回来禀告:“回陛下的话,一共十九具尸体。”

十九具?劫走军饷的一共二十人,这里有十九具尸体,那不就证明了殿内的人证就是余晨!

昭帝的目光骤然射向太子,兰鹤诗却面色惨白的看着空地上的尸体,喃喃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昭帝恨声道:“太子还有什么话可说!”

兰鹤诗绞尽脑汁的为自己辩解:“一定是他们将尸体藏起来了!明明就是二十具尸体,怎么可能少一具!”

事到如今还不肯承认,昭帝厉呵道:“你自己去看!”

刘君清和郭唯空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闪过一抹深意,郭唯空意有所指的开口道:“太子殿下,此案因果已经明了,您何必再执迷不悟呢,殿下既说殿内之人不是余晨,那谁又是余晨?”

兰鹤诗此时脑中嗡鸣不止,全然沉浸在这巨大的恐慌中无法摆脱,他恍惚中听见了郭唯空的话,所有心思就全都落在了如何证明周贵不是余晨之上。

只要证明周贵不是余晨,就能证明他们在说谎!

兰鹤诗突然疯了似的上前,一个个揭开盖尸布去辨认,众官员见此十分不解:“诶……这是干什么……”

“太子殿下是要找人不成?这尸体都烂成这样了,还能看出什么啊?”

众人窃窃私语,昭帝面色冷峻,却也不拦着他。

炙热的太阳悬在头顶,阳光射在这空旷的殿外,有种身处火炉一般的焦灼,有人偷偷抬手擦汗,有人被晒的睁不开眼,而兰鹤诗却对这热浪仿若未觉,他不管不顾的掀开那些尸体上的白布,见这个不是,又慌慌张张的跑向下一个。

别人都热的面色发红,唯独他,在如此高温之下,竟是一脸的惨白之貌,每当掀开一块布,他就的脸色就越发难看几分,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有他自己如同入魔了一样,一直在重复着同一个举动。

恶臭弥漫开来,昭帝看着他,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就在他要开口之时,却见兰鹤诗在掀开了不知第几块盖尸布之后,突然不动了。

只见他细细的端详那具腐烂不堪的尸体,少倾后,突然发出一股瘆人的笑意:“我找到了……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了!”

对着这么多尸体狂笑,这场面有点儿瘆得慌,有臣子小声嘟囔:“太子这是找到了什么?”

兰鹤诗眼中迸发出一丝得逞的快意,他死死地瞪着郭唯空和刘君清,阴鸷道:“这就是余晨的尸体!”

啊?众人大惊:这……真的假的?都腐坏成这样了还能认出来?

却见刘君清暗自冷笑一声,开口便反驳他:“不是。”

兰鹤诗嘶声道:“就是!他就是余晨!余晨已经死了!”

郭唯空也冷冷的吐出一句话:“他不是余晨。”

兰鹤诗好像没有理智了一样:“他是余晨!”

郭唯空和刘君清异口同声:“他不是余晨。”

众官员糊涂了……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然兰鹤诗却不知道他早就踏入了两人专门为他设下的陷阱,他一再指认余晨的尸体,却屡次遭对方否认,兰鹤诗心中急于证明自己是对的,几番来回拉扯之下,他脑子中的那根弦终于绷断,而后在崩溃的前一刻,目眦欲裂的嘶吼道:“他就是余晨!两年前我曾派他去杀一个人,当时他不慎断了一指手指,如今这具尸体是就是九指,你还要如何狡辩!”

此言一出,郭唯空和刘君清同时松了口气。

而百官却不敢置信的看向兰鹤诗,连昭帝也是一脸的震怒之色。

这……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证明了这些人就是东宫的刺客,此案从头到尾,都是太子为了陷害大皇子、南将军和皇后娘娘所设下的一个阴谋?

所有人的目光或惊疑或愤慨,全部落在兰鹤诗的身上,而他也是在察觉众朝臣眼神异常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如此炎热的天气他却冷汗直下,兰鹤诗内心的恐惧终于从这一瞬开始慢慢滋长并扩散到四肢百骸,像是河水被逐渐冰冻,使他如同被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他目光颤抖的看向昭帝,嗫嚅着开口道:“不是的……父皇……不是……”

昭帝面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一国太子,竟然为了坐稳东宫之位,做出此等陷害同僚和手足之事。甚至将生杀予夺说的如此稀松平常,谁知道他背后到底做过多少草菅人命之举!

昭帝怒视着兰鹤诗,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好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朕的,你自己交代。”

“没有……父皇……没有了……”兰鹤诗连滚带爬的跑到昭帝面前跪下,抓住龙袍的下摆惊慌无措的说:“不是儿臣,此案不是儿臣设计的,是东宫的一个幕僚,叫……”

“叫游溪眠,对不对?”他还没说完,刘君清突然冷冰冰的插言。

兰鹤诗的眼睛骤然睁大,如同见了鬼似的:“你怎么知道……”

刘君清道:“太子殿下命人去大皇子府上放火,这游溪眠也在其中,结果他本人不甚被烧死,如今尸体就横陈在刑部,太子殿下可要一观?”

“不看……我不看……”听到此处,兰鹤诗眼神闪躲,说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昭帝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含怒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干什么了!”

兰鹤诗语带哭腔,声泪俱下的忏悔:“没有了父皇,真的没有了……”

“没有了?”郭唯空却不肯轻易让他这么糊弄过去,他的语调幽寒的像死于兰鹤诗手下、埋于过往岁月中冤魂的凄声哭诉,每说一个字,都让他感到兢惧不安:“昨夜刑部遭遇刺客,刘大人险些受伤,太子殿下不知道此事么?”

昭帝闻言怒不可遏的看着他,难以置信道:“刺杀兄长还不够,你竟敢明目张胆的派人刺杀朝中官员?”

兰鹤诗急的双眼赤红:“没有……父皇!儿臣不敢!”他伸出一只手指向郭唯空和刘君清二人:“他们这是欲加之罪!是见儿臣失信于父皇,便将所有罪责都往儿臣身上推!儿臣没有派人杀他!”

“没有?”刘君清寒声道:“太子殿下可认得那两人么?”

众臣闻言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两人被禁军钳制着,由远及近押了过来,兰鹤诗自然也回头去看,这一看却不禁大惊失色,他早已神志崩溃,于是脱口而出道:“你不是说这二人服毒了么!”

此言一出,周遭的官员顿时发出几声失望又慨然的低叹。

刘君清今早在待漏院的时候说了,他昨晚遇刺,而捉到的刺客却服毒自尽,方才兰鹤诗见到这两人的反应,无疑证明了他是认识这二人的,如此情形,他便是再狡赖也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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