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第二三一章 舅舅

兰松野既然答应了,南重阙也跟着放了心,起码对梅擎霜和梅馥霜有个交代了。

他皱着眉催促道:“那还不进去看看人家睿王。”

兰松野别别扭扭的:“我不去,估计他现在也不愿意见我。”

“你怎么……”南重阙实在拿他没办法,但转念一想也是,估计梅擎霜现在还在气头上,若是让兰松野进去,梅擎霜激愤之下若再往墙上撞,那不是坏了事么,于是便叹道:“算了,我替你进去看看吧。”

于是南将军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整理好心绪,放下这张老脸,很是艰难的抬脚进了柴房。

外头的事梅擎霜听的一清二楚,此刻他正倚坐在柴火垛旁边,两眼空洞,装作一副凄惨可怜的模样。

南重阙觉得甚是对不住梅擎霜,一张嘴开合数次,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那个……睿王啊,方……方才我们在外头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梅擎霜如同得了失魂症似的,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对于南重阙的话半点儿反应也无。

南重阙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梅馥霜那话说的对,好好地一个男儿郎,风度翩翩,又前途无量,以前在京中的地位虽然无足轻重,但此番回去缴了旨之后,别的不提,单单那上门说亲的媒人估计就要从他府前排到城门外。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命中怎么就有此一劫呢!

南重阙为难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不自在的搓了搓手:“这事儿啊,实在是松野那小子对不住你,但是你也别……诶诶!你别……你别哭啊!”

他刚想说“你也别为此就要寻死”,结果还没等说出口呢,就见梅擎霜那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下来了。

南重阙一个从未娶妻的、年过半百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舞刀弄枪的人哪见过这等场面,别说是梅擎霜在他眼前哭了,就是换个别的小姑娘在他眼前落泪他也不知该如何招架,因此南重阙一时间手足无措,既怕自己说错了话,又怕自己不说话他忍不住胡思乱想。

“那个……”南重阙尽量将语气放的更和缓一些,恨不得每个字出口前先在脑子里筛三遍,生怕哪句话戳着梅擎霜的伤心处了。天知道他这样说话有多难受,林怀故若是瞧见自家将军这样和善的对别人,怕是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老夫知道你有怨气,应当的,换谁都会有怨气,但是你可不能想不开啊……”南重阙一边瞅着梅擎霜的神情,一边小心措辞:“人这辈子,有些沟沟坎坎都正常,你别觉得老夫是在说些没用的话,但有的时候啊,人就是一时的想不开,才会做出一些追悔莫及的事,所以你……你听老夫一句话,先别想着寻死的事了,行不行?”

梅擎霜的目光一颤,而后缓缓移动,像个漂浮不定的游尘,最终落在了南重阙的脸上。

南重阙见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这才稍稍放心了几分,他席地而坐,与梅擎霜面对面,像闲话家常似的说起自己的往事:“老夫一辈子都在为国征战,最初上战场的时候没有现在他们夸的那么神,也就勉强能握住刀枪而已,当刀刃抹过敌人的脖子,血溅到我自己手上的时候,那种腥热又沾黏的感觉,让我整整两天吃不下饭,当时就在想……打仗真难啊,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啊。

后来打的仗越来越多,身边的袍泽也是换了又换,有的人断了胳膊或腿,再也不能留在军中,听说回家后过的也不太好,做什么事也都不方便;还有的在战场上丧了命,连尸骨都寻不到,当把消息传给他们妻儿或父母的时候,那哭声……”南重阙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轻叹了一声:“听的人心里实在难受。”

梅擎霜静静的听着,他没想到南重阙会跟自己讲这些事。

“再后来,老夫渐渐的立了些功,在军中的职位也就越升越高,慢慢的开始手握旄钺,最后执掌仁武军,这一晃,得有三十多年了吧,朝中人人都道我南氏一族深荷圣恩,当今皇后又是我胞妹,如此荣宠在昭国开国至今都屈指可数,做官做到我这种境界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可实际呢,如你所见,老夫这将军当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南重阙自嘲的笑了笑,说话的语气也听不出是心酸还是失望,他的话轻飘飘的,有种过尽千帆的沧桑感:“陛下想杀老夫,同僚的眼睛也日日盯着我,老夫的妹妹明明贵为皇后,在宫里却临渊履薄,生怕行差踏错了一步就会害的南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而兰松野身为嫡子,朝臣眼里没有他,甚至陛下也一度厌弃自己这个儿子,有时候老夫就在想啊……我明明没做错什么,南氏一族明明也没做错什么,为何要遭受此等不公。

一开始老夫也想不明白,不过我这人有一点好处,就是不钻牛角尖,想不明白的事就先放一放,说不准哪天就明白了。只要松野母子二人好好地,别的老夫也就不在乎了。

结果呢,这个问题一放就放了这么些年,其实直到现在老夫也还是没想明白,想不明白为何陛下容不下我,我南氏一族的匪躬之节天地可鉴,老夫自小也绳其祖武,凡为民间、为朝堂,未有一日一事敢忘贻谋,就算有朝一日整个昭国的朝臣都反了,我南氏一族也会是死守宫门的最后一道防卫,明眼人都能看得透这一点,偏偏陛下看不透。

这么些年过去了,虽然老夫想不明白他为何看不透,但我已经懒得去想了,毕竟有些事儿啊,不是非要追究个清楚明白的,因为不管明白与否,我都不能一死了之。”

南重阙看着梅擎霜,此时就像个语重心长的自家长辈一样对他道:“你是皇子,硕学之名在外,读的书肯定比老夫多,道理明白的也比老夫多,老夫啰嗦这些话的意思不是想劝你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觉得啊……你心里别总揣着这件事儿,想点儿别的,干点儿别的,兴许时间一长,你就好受些了。

当然,这是事儿是松野那小子混账,他不是人,不管你想要如何报复,老夫都不拦着你,但起码你得先打起精神是不是?方才四公主在外头说,要你与松野永结秦晋,借此打消寻死的念头,其实老夫觉得这法子不靠谱,如果是换了我,我只恨不得手刃了兰松野,哪有心思与他结亲呢,但转念一想,如果你从此能因恨意生出复仇之心,继而真的不想着寻死了,倒也可以一试。你觉得呢?”

梅擎霜喉结滚动了两下,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突然生出了几分歉意,为自己和兰松野联手做戏,致使南重阙为自己这般忧心而觉得后悔。

“老夫不会说漂亮的话,也不是故意说得风轻云淡来安慰你,但抱背之欢在如今确实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你……你要是觉得松野罪不至死,不妨依照你阿姐说的法子试试。如果日后你确实心头恨意难消,对兰松野要杀要剐那都是你的事,也是你二人间的因果造化,旁人说不得什么。

但如果……如果你两个真的处出些情意,便成了喜事一桩。老夫年轻时就未娶妻,如今年过半百,自然也没这打算,因为膝下无有一子,所以从小就看着松野这孩子一点点长大,爱听他跑着跳着喊我一声舅舅,其实老夫心里明白,今日出了这种事,以后要想指望松野延续香火怕是难了,不过……要是你乐意喊老夫一声舅舅,那老夫自然也高兴的很,觉得没什么遗憾了。”

南重阙说罢又怕梅擎霜不爱听这话,忙补充了一句:“但老夫不是逼着你喊我舅舅,也不是要占你便宜,老夫的意思就是……就是我不介意多你这么一个外甥,更不介意你与松野以后如何。”南重阙唯恐自己说多错多,干脆无措的挠了挠头:“那个……就是这样,你自己好好想想老夫的话有没有道理吧。”

他是真的怕梅擎霜一时想不开,所以说完之后并未急着出去,而是继续留在柴房内与他面对面干坐着,但也不去看梅擎霜,生怕对方觉得不自在。

而梅擎霜心中却早已五味杂陈。

南重阙确实没有刻意去安慰他,他没说什么“大男人的矫情什么”这种强行逼人振奋起来的话,他甚至用的是最直白、最简单的法子,就差明晃晃的对梅擎霜说:你先别死,就算迈不过去这个坎儿,也不能轻易的放过兰松野。

或许是因为南重阙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缘故,他是真真正正的觉得,有些悲伤的、抱憾的事,不是男子生来就必须要忍受,也不是身为女子就理应要经历,他虽然是武将,但内心深处,其实是最不想再见到除去老病死以外的离别。因此他劝梅擎霜,试着去想点儿别的。

而梅擎霜虽然贵为天潢贵胄,可晟帝并未给他如民间普通百姓一样的父爱,甚至在这一点上,晟帝做的远不如一个普通的父亲,因此梅擎霜并未享受过多少来自“父亲”的关怀,但今日他却在南重阙的身上,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南重阙是真的在以一个长辈的身份,以一个“过来人”的心态,希望自己能走出今日这桩“阴影”。

梅擎霜忽然鼻头一酸,内心动容之余,竟真的有点儿想哭。

柴房内安静了好半晌,南重阙见梅擎霜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因着兰松野的缘故对自己也恶其余胥,故而颇为不自在的起身想走:“那个,老夫先出去了,外头有人守着,你要是现在不想见人,就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只是我看四公主挺担心你的,方才她都昏过去了,你好歹……好歹出去看看她。”

南重阙原本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又觉得事已至此,自己又何必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因此悻悻的便要出去,只是手刚触到柴房的门,就听得身后一阵窸窣响动,好像是梅擎霜起身了,南重阙没多想,本想直接推开门,结果下一瞬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舅舅。”

南重阙的手一抖,登时僵在了原处。

他迟缓的转身,就见梅擎霜站在自己身后,一脸又似感激又似抱歉的模样,见自己看过去了,便两手拢于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

南重阙没躲闪,大大方方的受了他这一拜,待梅擎霜直起身子之后,终于露出一点儿欣慰之色,开怀的应了声:“欸”。

两人同时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过虽然话说开了,但南重阙仍旧照顾着梅擎霜的情绪:“那我就先出去了,我把松野喊进来,你二人好好聊聊,若是想出口恶气也随便你,外头的人都不敢拦着,只求你留他一条性命。”

梅擎霜头脑一冲动,本想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南重阙,但又恐不妥,因此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个“好”字。

于是南重阙便出去了。

兰松野在外头等好半天了,扒门缝又怕被南重阙发现,贴在窗户外偷听又听不清楚,因此急的来回踱步,恨不能真的变作一只狐狸钻进去听听他二人说了些什么,此刻见南重阙终于出来了,兰松野便佯装不在意的问道:“舅舅,怎么样,他是不是在里头装可怜?”

南重阙恨恨的看了他一眼,本想再开口骂他几句,但此时已经没那么大的怒意了,因此气结半晌之下,只是再一次抬脚踹了过去。

不过兰松野这次躲的快,轻轻一跳便闪开了:“干嘛又踹我!”

南重阙呵斥道:“我不剁了你都算客气的!踹几脚能委屈死你了?!”

兰松野撇了撇嘴,没敢顶撞。

折腾了一晚上,一顿饭没吃几口呢就闹出这档子事,南重阙也实在是累了,便叹了口气:“你进去给人家睿王好好赔个不是,一会儿不管人家如何打骂,只许受着,不许还手,听到没有!”

兰松野岂是那么老实的性子,一昂头:“凭什么!”

“还犟嘴是不是?”南重阙直接威胁道:“行,随你吧,你犯下如此大错,我身为你舅舅也不能将罪责全部推到你身上,既然晟国和昭国之间的关系被你搅的风雨飘摇,那我明日就带着突火枪进宫请罪,到时候陛下要一枪崩了我,你就冲进去仰着脖子问他凭什么!”

“诶别!”兰松野怕南重阙真能说得出做得到,登时就服软了:“我忍,我忍着还不行么!”

“那还不快滚进去!”南重阙既是命令他也是命令别人:“楼东月和燕识归,你两个要是再敢帮兰松野惹事,小心我……”

“不敢不敢!”楼东月还不等南重阙说完呢,就忙着表态:“知错了,我和小燕都知错了。”

燕识归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点头,却被楼东月一巴掌拍在头顶上:“只点头能够么?说话!”于是他只好捂着脑袋,委屈巴巴的应道:“不敢了。”

南重阙这才觉得稍稍满意了几分,背着手就离开了,林怀故见状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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