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南重阙离京,文武百官中有不少人前去相送,兰松野自然也去了,梅擎霜却不方便露面,只能待在四方馆中。
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儿,南重阙不好追问昨夜的事,只能皮笑肉不笑的低声嘱咐他以后别犯浑,兰松野甚是乖巧的答应了,再三起誓自己一定恪守本分,叽叽咕咕的说往后定当好好待梅擎霜。
南重阙也不知他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就算再放心不下,也不能耽误了离京的时辰,于是与同僚一一拜别过后,便与林怀故驾马离京了。
马蹄踏起的扬尘在他们身后飘散开来,兰松野被迷了眼睛,在一片迷蒙不清的画面中,看着南重阙和林怀故渐渐飞驰而去。
他在心中暗暗的想:舅舅,来日再见。
南重阙离京的消息,立马就传到了宫中,不仅昭帝知道了,就连皇后也知道了。
南烟袅听闻后淡淡的“嗯”了一声,南重阙得以回到仁武军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因此南烟袅心中并无多少愁绪,就是惦记着宋尚宫:“只是苦了你,又要有段日子不见怀故那孩子了。”
宋尚宫心里虽然有些不舍,但她分得清轻重,因此笑着言道:“娘娘这是哪儿的话,南将军和怀故还会再回来的,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这一时半会儿的,苦什么。”
“你能这样想就好,”南烟袅自嘲道:“比本宫可强多了,哪怕松野那孩子离京一日,本宫心里都记挂的紧。”
“眼下娘娘可以放心了,”兰松野回京的事她二人已经知道了,宋尚宫便宽慰道:“大皇子一向孝顺,估计这几日就会进宫来给您请安的。”
南烟袅心里也十分期待,一想到又能见到自己儿子了,便眼底含笑,觉得这宫里的日子仿佛也没那么难熬了。
将南重阙送走之后,兰松野接下来最要紧的事情,便是为入主东宫做准备。
依照先前所想,东宫之位关乎国本,不能空悬太长时间,所以百官一定会奏请昭帝再立储君,而兰松野作为元子,就万万不能再同往日一样,整天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了,起码得让众朝臣觉得他堪当此大任才行。
于是渐渐地,百官就发现昔日不正经的大皇子仿佛脱胎换骨似的,竟也露出几分深藏若虚之感。
昭帝自然也看出了兰松野的变化,但因着忌惮南重阙的缘故,对于百官上奏,请求将兰松野这个大皇子立为储君的事视若无睹,故而此事便一再被耽搁,转眼间,这时节就从初秋耗到了深冬。
兰松野迟迟不被立为太子,梅擎霜就迟迟不回晟京,于是一行人在四方馆一住又是数月,他并不着急回晟国去,反正晟京那边有晟帝操持朝政,他晚一日回去,就能与兰松野多相处一日。
可他虽然不着急,晟京那边却着急,并且遣人送书信来问过两三次了,问他到底因何事耽误了归程,梅擎霜每次都以突火枪的图纸还未到手作为借口,只是这理由听上去虽然合理,却也不能总用,因此当晟京的书信又一次送到梅擎霜手上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滞留下去了。
梅馥霜知道他心里舍不得兰松野,便去找他商议回京的事:“要不我先回京?咱们离京已经数月了,行踪也并未及时告知朝廷,而贺长云回京之后一定会将在北狄发生之事禀告给父皇,他心中着急,所以才一再遣人送书信来催促。
不如我回京先替你遮掩一阵子,待昭京这边的局势尘埃落定之后,你再回晟京去,如何?”
梅擎霜怎可能让她自己回去:“阿姐,不必了,待松野登上太子之位后,我自会启程回京。”
一听这话,梅馥霜蹙了蹙眉,忧心道:“可此事看上去还遥遥无期,我总觉得,若是南将军不死,昭帝是不肯轻易将公子兰册立为储君的。”
“嗯,我也看出来了。”别说以前昭帝就对南重阙忌惮到欲将其铲除,如今他奉了营造突火枪之命令,昭帝便更恐其养鹰飏去了,所以立兰松野为太子这事儿若是无人逼他,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那你还要再继续等下去么?”梅馥霜劝讽道:“我知你与公子兰情深意切,可你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也并未稳固,你得了睿王这个封号,还是因为主动出使昭国,父皇见你有为其分忧之心才予以锡封的,如今京中来的书信中屡有召回之意,你若一再视而不见,待到有朝一日回京之后,怕是也不好向父皇解释啊。”
“我知道,”手中的信被梅擎霜攥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他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阿姐,再给我两个月,我想……我想在这儿陪他过完这个年再回去。”
从昭京回到晟京还需几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们最早也要等到来年初夏才能回到京中。如今朝中虽然没有能与梅擎霜夺权的皇子了,但他的身份毕竟也只是个王爷而已,若是惹怒了昭帝,以后仍是步履维艰,因此梅馥霜张了张口,本想说耽搁太久不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梅擎霜一路走到现在有多难,她再清楚不过,以往在京中过的小心翼翼,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时辰都临渊履薄,如今难得离开那个风起云涌的晟京,却还是要受晟帝掣肘,他心中自是不能畅快,更何况这次与兰松野分别之后,下次再见还不知猴年马月,因此梅擎霜才一再任性,宁愿将来受晟帝责怪也想与兰松野多相处些时日。
念及此处,梅馥霜终究是没舍得再狠心说些相劝之语,更何况梅擎霜一向有主意,有些话也不必自己多言,便只说了句:“好,那就依你吧。”
待梅馥霜走后,梅擎霜让江吟时把所有人都叫到房间内来议事,正如梅馥霜所言,昭帝忌惮外戚之患,又加之他如今春秋鼎盛,就算昭国一日不立太子,朝堂也不会因此停止运转,因此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延宕此事,而梅擎霜却没那个闲工夫陪他一同耗下去,在自己离开昭京之前,兰松野必须被封为太子,否则他实在无法放心。
既然昭帝有意拖延,那就得给他施压才行,梅擎霜想了个计策,吩咐颜松落他们几个去做。
他想的法子是将星檐公公在监军时欲行刺南重阙的事透露点风声出去,百官至今对此事一无所知,所有人都以为昭帝是一位绍休圣绪、咸五登三的圣明君主,除了先前宠爱叶晩蝉而立兰鹤诗为太子之外,其他事情几乎让人无从指摘,可设法铲除朝中有功之臣的事若是被文武百官给知道了,昭帝的威望就会一落千丈,既然兰松野迟迟没有利用星檐这颗棋子,不妨就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于是当天夜里,他们五人就结伴前往昭京最大的酒楼去了。
几人要了一个单独的雅间,一坐下,寒漪瑾便如同背菜名似的,张口就来:“小二,先切一盘脯腊;再来一份儿爊肉,烤的酥脆一点儿,千万别焦了;再要一份儿煎夹子、一份儿金丝党梅和一份儿羊白肠;然后再来……一份儿瓠羹吧。”
店内小厮将菜色一一记下,寒漪瑾却还没说完:“有两色腰子么?”
那小厮点头:“有的。”
“嗯,”寒漪瑾十分豪爽的说:“那就来一份儿。”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要一份儿鱼兜子,一张胡饼,就先这么多吧,谢了啊。”
待他说完之后,江吟时嘴角抽了抽:“大晚上的,你只吃肉,回去不怕积食么?”
“不怕啊。”寒漪瑾心道这算什么。
江吟时叹了口气,又对那小厮道:“劳烦再来一份时果和十串素签。”说罢看了看其他人:“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
“没了。”他们三个摇了摇头,都说没有了。
寒漪瑾闻言有点儿惊诧,十分单纯的问:“你们四个大男人,就吃一份时果和十串素签啊?”
此言一出,房间里登时安静下来,四人怔了一瞬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什么?”颜松落大为震愕,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你刚才点的那些都是给自己吃的?”
“呃,不然呢?……自己想吃什么……就点呗……”寒漪瑾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有此等见鬼的表情:“我又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
秦老六一脸的复杂之色:“你是饿了三天就等这顿么?”
“干什嘛!”寒漪瑾听出来了,叉腰问道:“嫌老娘吃得多啊!”
“没有没有,”曲皓星笑呵呵的:“这才能有多少,反正今日是王爷请客,咱们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寒漪瑾十分认同:“就是!自己点自己的,一会儿要是吃不饱可别想着从我嘴里夺食啊!”
几人无奈,遂又让小厮加了几道菜和几壶酒,估摸着差不多了才让人下去准备。
今日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昭京的朝中官员在此相聚,虽然人数不多,但各个都身居要职,所以颜松落他们是提前打探好了消息,特意选在此处的。
待到菜都上齐之后,几人便一边吃一边闲聊起来。
他们相谈的时候故意没有压低声音,却也没有刻意吵嚷,就如同来到此处的普通食客一样,有说有笑的吃着,等到酒过三巡,才渐渐有了几分醉意上涌、什么话都收不住的感觉。
他们几个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装醉,总之说话开始有些管不住嘴,吵吵嚷嚷的,引起了隔壁房间客人的注意。
“二十万两……晟京……”
隔壁房间即是来此相聚的昭国官员,他们本无意窃听旁人的谈话内容,可颜松落几人喝醉之后的嗓门实在太大,他们想不听见都难,于是那醉酒之言便直直的钻入了他们耳朵里。
“你们听……”其中一官员提醒:“隔壁雅间好像有人在谈论什么二十万两……”
席间的几人凝神听了听,好像确实如此,便有人说道:“大约是在隔壁房间食客的随口之言吧,不必在意,来,咱们吃咱们的。”
几人遂没当回事,又各自端起酒杯或拿起筷子,只是刚吃了没几口,却又听得隔壁喧闹的动静传来:“……我看他就是有意图赖!早些还钱,咱们就可以早日启程回晟京了,何苦在这异乡淹留数月!”
“不对,”一开始的那官员又道:“诸位大人细听,他言语间好像是提到了什么启程回晟京,隔壁吃饭的莫不是那几个晟国人?”
其他几人也听到了这话,便有人附和:“好像是,不过他们虽吵了些,却碍不着咱们,诸位大人不用理会。”
但还有人好奇心作祟,奇道:“怎么大皇子还未将那二十万两的欠银还给睿王啊?”
“你说的轻巧,那可是二十万两!”他身旁的紫衣官员说:“几个月前大皇子的府邸被兰鹤诗一把火烧了,听说他当时没地方住,还是住在了南将军的其他别苑,如今大皇子身上分文也无,就连府中那点儿奇珍也贱卖了,去哪儿凑这二十万两银子还债。”
有人便唏嘘道:“我还以为大皇子会向南将军借银子呢,毕竟是自己的亲舅舅,只要大皇子开口,南将军不可能置之不理。”说话的官员“啧”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没想到是打算把此事拖延到底啊。”
一刘姓官员道:“向南将军借银子?南将军也得顾得上大皇子才行啊。”
席间有官员便问:“刘大人这话怎么说?”
那刘大人就同他们分析:“南将军现在领命负责营造突火枪,虽说有了半份图纸,可先前谁也没做过这事,谁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南将军虽然承诺了陛下,说是三年之内花三万两银子,摸索着造出一支可用的突火枪,可若三万两银子不够呢?你当户部还会拨银两给南将军么?”
“对啊,”其他人恍然大悟:“若是三万两银子不够,南将军岂不是要用自己的家财去补上?”
“所以啊,”刘大人继续言道:“大皇子是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南将军添麻烦的,总归睿王那边又不能硬抢,倒不如一直拖着。”
他这话音一落,便有同僚附和:“是啊……”“刘大人说的有理。”
几人闲聊过此事,又继续吃喝起来,奈何隔壁房间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有些吵,这刘大人便道:“隔壁怎么越发嘲哳了。”
“嗐,一听便是喝醉了,说话也没了分寸,几位若是觉得被扰了兴致,要不在下前去劝一劝?”
“也好,那有劳张大人了。”
姓张的官员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刚起身走出了几步,还不等推门呢,却突然听得隔壁传来一声叫嚷:“他连南重阙都想杀!怎么可能管兰松野那个废物皇子、替他还债!”
一听到这话,原本欲出去相劝的张大人突然僵住不动了,席间其他人的面色也闪过一丝惶骇:什么意思?谁要杀南将军?
张大人自觉现在过去不是时候,便重新坐下,一群人惊疑不定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半晌之后,终是有人开口问了出来:“隔壁……方才是不是说有人要杀南将军?”
此事实在太骇人听闻,他们相谈时便压低了声音:“我也听见了,可是南将军和大皇子自北狄回来之后并不见有异啊,若真有人想行刺南将军,那他和大皇子为何对此事只字不提,既不禀告给陛下,也不报官呢?”
“是啊,南将军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既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又是大皇子的舅舅,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派人行刺他?更何况南将军那一身的功夫,朝中武将中也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若真要行刺那不等于上赶着找死么!”
又有官员接话道:“况且也未曾听闻南将军与谁结仇啊,若真要说谁将南将军视为眼中钉,那便……”这话说到一半儿,开口的官员突然变得脸色灰白,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就闭口不言了。
而其他几位官员也是立足朝堂多年,浸淫了数载波谲云诡的明争暗斗,所以只要有人稍稍提个醒,他们便能据此猜出个大概。
若隔壁几个晟国人所言为真,那为何南将军遇刺回京后却不向朝廷告发此事,是否因他权势不够,只能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而要说谁真的想置南将军于死地、又有谁是南将军宁愿忍气吞声也不能去得罪的,放眼整个昭国,也怕是只有一个人了。
此事乃机密,他们不敢妄自谈论,便有人打了个哈哈,干笑了两声:“定是隔壁酒后胡言乱语呢,咱们不必当真。”
他有心缓解房间内的气氛,可旁人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几人心里都清楚得很,晟国人不可能在胡言乱语。
因为无凭无据的话说出来便是诟谇谣诼,不管他们是晟国人还是北狄人,胆敢诋毁昭国天子,按照昭国律例,就该处死。
况且只听说过酒后吐真言的,还未曾见过酒后胡言的。
所以昭国这几个官员一时间也没了用膳的心思,一个个的面色凝重,吃也吃不下,走也走不得,房间内变得有些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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