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抒恨

火光在竹林里闪动,崔以瑶脚下踩着层层叠叠的竹叶。

逐渐靠近假山,火光显出尽头闭锁着的红色木门,歪斜下来的细竹枝将火光切成尖锐的碎影。

嘶——

一条细长的青蛇,缠绕在低垂下来的竹枝。

崔以瑶还没反应过来,蛇被晃动的光线惊吓到了,倏然弹簧般咬了过来。

“啊!”尖锐的一声,伴随着崔以瑶踉跄退开,无数婆娑的竹枝碎影翻向另外一边。

她撞到了假山对面的一株笔直刺入夜空的竹木,随即仿佛又下起了雨一般,星星点点的积水落了下来。

陆苍赶紧前去拉开崔以瑶。

假山后却也没有人。

崔以瑶手上的火把掉在了潮湿的铺满竹叶的泥地上,摇动的红光顿时黯淡下去。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腥味,陆苍捡起火把,看向了枝上的蛇。

“这蛇怕是竹叶青,快去令于先生看看!”陆苍喊道。

崔以瑶耳上被咬了一口,伤口正溢出血珠。她愤恨地甩开被陆苍拉住的袖子,捂着耳朵,狼狈走开了。

江厌又忽然不见了。

陆苍抽剑,把枝上的蛇打落在地上,踩住头,一剑割了下来。

随即,将火把浸在假山上的积水里熄灭,陆苍踩着假山翻身上墙。

这飞雪轩主阁坐北朝南,东西两翼各一个厢房,围拢了前面的院子,前面的院子正对一条路,西边尽头一道门进去,便是野趣园,里面水榭,荷花池,长廊,梅园,道观尽有,是江浚过往听戏,游乐之地。而飞雪轩主阁后面是一方竹林,竹林尽头有一扇门,通往北边的小山,山上有个入瞑亭。不过那扇门也落锁许久不开了。

陆苍在矮墙上下望,借着月光,发现了站在墙后的江厌。

江厌站在门后通往入瞑亭的石阶上,也抬头,望着他。

清瘦,周身被月光轻轻笼着,像丝绸裹着一枝细银簪。

“你还挺机敏的。”陆苍在墙上蹲了下来。

“这里是哪里?”江厌问。

“你不知道是哪里就敢乱翻墙?”陆苍笑道。

“不翻墙的话,我已经被那个人找到了不是吗?”江厌当时借着假山翻过了墙,说道。

“是的。”陆苍道,“谢了。”

江厌有些诧异,他谢什么?替他保守了自己这个秘密?

“对了。你没被蛇咬吧?”陆苍问道。

江厌抬起自己右手看了看,然后放下,叹了口气。

其实,当时就是因为发现自己头上的竹枝上有爬动的蛇影,他才爬上假山然后翻墙过来的。

陆苍跳下墙来,抓起他的右手,借着月光,江厌右手虎口处有两个针扎的伤口。

“先别呆在这了,”陆苍四顾,这山丘底下,恐怕还有蛇虫,“我背你回道观,那里被我的人围着,很安全。”

“我会死吗?”江厌试探道。

“别说怪话,来,上来。”陆苍背对着他,蹲下身。

可是,迟迟不见动静,再回头时,只见这个小孩坐在潮湿落满枯叶的石阶上,低头默然不语。

江厌在想,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回想自己的一生,母亲活着胡英儿的话里,父亲躺在前面的飞雪轩里,养母胡英儿忽然半夜在屋后的老柏树上自缢了。江厌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自己一个人默默给她下葬的。

然后,一阵大雨,冲淘整个无望的世界。

被一列陌生的车马带到了这里。

这些人都是谁,要干什么?

你呆在这里,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他们这么对她说。

为什么?

江厌没注意到自己眼角流出了两滴泪。

但随即,江厌感到自己的脸被两手捧住,然后眼泪被有些粗糙的拇指擦去了。

陆苍抱住了他,他身上还穿着坚甲,江厌并不好受,但也下意识抱住了陆苍,将脸埋进了他的脖颈里。

至少陆苍颈间的热令他冰凉的脸颊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暖。

陆苍的身上汗水混杂着雨水,还带着下午肃清湖阳郡潜藏的敌人的被割喉时溅在他身上的血。

雨水的腥味和血水的铁锈味,混杂着人的热气。江厌的心不禁渐渐快速地跳动起来。

月林下,石阶两侧阴森的树木依然滴落着下午积蓄在树梢雨水,打在沉满落叶的水坑里咚咚作响。

陆苍小时候,也被父亲和哥哥这样安慰过。

那时和哥哥一起站木桩,自己体力不支,跌了下来,摔断了腿,痛得好几天睡不着觉,父亲就会在床边替他擦眼泪,然后抱他安慰他。

后来,父亲战死边疆,尸身被徐濡之拼死抢出,送回了京城的家里,当时时局艰辛,灵事只用了三天便下葬了。

安葬后,壁龛父亲灵位前点上的第一炷香,还未燃尽,哥哥陆蔚又要披甲同徐濡之奔赴战场。哥哥去的前一天晚上,陆苍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也哭了,陆蔚也这样为他擦眼泪,抱起了他。

之后,哥哥便再也没有回来。

陆苍想到从云景王江浚那得知还有一个被弃的孩子时,他从徐濡之那听到的消息,某种程度上来说,江厌与他是同一种人。

良久,江厌推开陆苍。

两人对视着,江厌看着陆苍,一丝渴望的眼神像寒风里的火星,倏然亮起转瞬熄灭,他恢复了自己麻木如死水般的表情,低垂眼神,墨画的两眉微微蹙起。

其实他一直泪少,伤心到了极点也只会掉这么几滴眼泪,然后便麻木了,像现在这样既哭不出来,也挤不出别的表情。

“怎么了?”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又冷又□□观里。”江厌在秋风岭的家,胡英儿去世后,那个晚上也是他一个人睡的。

“先不说这些,你被蛇咬了。”

陆苍并不清楚,崔以瑶还在不在飞雪轩,“我背你先去飞雪轩的二楼。”

江厌搭手在陆苍的肩膀上。

右手已经开始肿大了。

陆苍背起他,轻功翻上矮墙,倏忽间跳至飞雪轩的瓦檐上。

下面是在庭院和长廊里攒动来去的火把。

“小心点,别乱动。”陆苍放下江厌,轻轻走上前去,蹲下,崔以瑶正在飞雪轩前庭大骂管事赵侃,让他赶紧起轿回悬香斋。

看来她没让于半壶帮她诊治。

“你为什么怕我被她发现?”江厌靠在二楼的后窗上,抬望整片夜空。

“因为,她可能会谋害你。”

“为什么——”江厌忽然提高了声音,但是一种力气不够所以无法掌控声音大小感觉,“她要谋害我?”

陆苍回过头看向他,江厌望着天上无数或明或暗的星子,呼吸渐渐沉重。

“你是云景王的儿子,但不是她的儿子。”

“你是不是让云景王把他的爵位袭给我?”江厌当时正在墙后偷听。

“是的。”

“我不要。”

“为什么?”

“我不是他的儿子。他也不是我的爹!”江厌低头看向陆苍,愤恨地说道,“他把我娘害成那样!凭什么?”

“凭他是云景王,是皇帝的叔叔,先皇的儿子。”

“为什么——”江厌心跳的很快。

“所以,你也得是云景王,你也可以是。否则,你只是你娘肚子里还没死透的一块肉,无声无息地死在荒野里,也没人记得你们是被他害死的。”

江厌感到一阵阵晕眩像缓缓漫涨海潮,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咕嘟一声,便跌进了无穷的深渊。

陆苍的话像是天上的霹雳,整个世界都为之震颤,但自己淹没在水下,只能听到沉闷的声声回响。

“江厌!江厌!”陆苍发现江厌忽然陷入晕厥,疲软的身子歪了下去,箭步拉住他的手,才不至于从房檐上滚落下去。

他抱起江厌,跳下飞雪轩。

“于半壶!”陆苍从前庭如匕首般刺进阁楼里。

徐濡之赶了过来,屏退了其他人,令徐少华,遣兵驻守整个飞雪轩所在的云景王府东北角,然后让林远深,陈品,丘康与,戒严整个王府,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动。

陆苍把江厌送进了飞雪轩的东厢房。

给江厌脱下身上被积水打湿的外衣后,陆苍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于半壶看了右手的伤情,把完脉后,说道:“他的情况比崔氏要严重些,只能先清创,然后用些消肿的草药。”

“别废话,快点。”陆苍说道。

另一边,江浚竟然下床,在珠儿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于半壶令随行药童桐儿给江厌的右手用烈酒清洗,随即用茶案上沸过的冷水冲洗伤口。

“殿下!你怎么?”陆苍问道。

“别大惊小叫,只是来看看他。”江浚缓缓走到床尾坐下。

冷水流过创口,混杂血水落进下面的铜盆里。

“可以了,桐儿,你去煎药吧。蛇伤药,药箱里都有,自己配,教过很多遍了。”

于半壶将小刀擦净,在烛火上烧过,烈酒洗过手后,在江厌肿胀的伤口上下划出几道小口,挤出淤血和渗液。

江厌在昏沉中,被一阵阵刺痛惊醒神智,苦不堪言地呻吟。

江浚对眼前的孩子,多少抱有愧心,看着他也让他想起杜如秋。

他在想自己此时是不是在后悔,如果当时没有嫌杜如秋惺惺作态,假正经,自己也不会落得一个脱阳之症致死的下场。崔以瑶妒心之大,超乎想象,为了报复他的花心,竟然从胡僧那里弄来了那种药,进一步助推他的**,以至于最后掏空了自己,只能常年卧病在床,受她摆布。

当然,这是崔以瑶的阳谋,是否中计全看江浚自己究竟是上半身思考还是下半身思考事情。

常年卧病在床,还能又喜欢上照顾自己的侍女珠儿,崔以瑶听闻此事都不禁被这风流王爷的下限给气笑了。

江厌在恍惚中看到了床尾坐着的人,耳畔迷迷糊糊地响起人声,但听不清楚。

“爹?”江厌发声了。

江浚正沉思着,被这一声拉回了现实,回应道:“诶!儿子。”

“爹?”

“怎么了?”

江厌其实并没有听到回应,但是在他的幻觉里,或者是梦里,显现了一个父亲的形象。

“为什么?”江厌在自言自语。

“什么?”江浚却以为他在跟他说话。

他走到一个煤炉前,上面沸着一壶水,里面是纱布和铜钩。将铜钩用筷子拿出,放在冷水里。于半壶将蛇牙注毒的创口又划深了一点,露出了内里溃烂的肉。铜钩冷下后,开始用它细细清理创口里的肉。

江厌痛苦了喊了出来。

陆苍找来了绢布,替江厌擦拭额上的冷汗。

“娘。”江厌又想到了自己很小的时候被村里的孩童堵在驴棚角落踢踹的那天,他一直在喊娘,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母亲杜如秋已经死了,而养他的胡英儿否认娘这个头衔。

“胡大娘又不是你的娘,你叫谁呢!”

“你娘早就去世了。”

“而且你娘是个没人要的婊子!”

“爹!”

“儿,爹在这。”江浚靠近了江厌。

江厌的脸青白一片,痛苦地挣扎时,能看出江浚这个风流王爷年轻时的几分残影,但更多的是他母亲杜如秋被江浚冷落后蹙眉愁苦的遗声。

“为什么,娘会死?”江厌对着梦中的那个父亲诘问道。

江浚心头遭了重击,沉默不语。

于半壶从沸水里夹出纱布,过冷水,挤干水,开始包扎。

“大人,已经差不多了。”于半壶道,“药还在煎,煎好服下后,则需观察,若明天病情好转,则说明蛇毒不多,静养数日即可。若明天不见好转,则有些危急。”

“危急的话,怎么办?”陆苍问道。

“这...鄙人医术虽浅薄,但也不是那种虚夸邀名,胡乱医治之辈,蛇毒毒理纷繁复杂,于人作用不一,鄙人向来只尽力到此。若真危急,全看天意。”于半壶说得很直接。

陆苍摆摆手,说道:“知道,也不是在威胁先生,只是这孩子很重要。”

“但也无需担心,从牙印上看,当是幼蛇,咬在手上,休养数日自会好转。”于半壶道,“鄙人再回去拿些药,今夜带来蛇药并不足内服一疗程。不过,这孩子削瘦的很,蛇毒常常内耗血气,要多给他进补,不用人参之内的,他受不住,按时三餐,多吃些寻常食物就行。”

陆苍点点头,说道:“谢了,夜也深了,先生可直接回去,明早再来。至于药,让桐儿拿炉过来,放这里,我来煎药吧。”

“这哪能操劳大人你?”于半壶惊道。

另一边,珠儿跪下道,“陆大人,还是奴婢来吧。”

陆苍摆手,道:“这有何妨?珠儿扶殿下回去歇息,先生你也回去吧。”

江浚沉默地靠在床尾,然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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