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惊梦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杜如秋盛起一碗米饭,递给坐在暖融融炕上,裹着被褥的江厌,另一边是拿来三双筷子的胡英儿。

“这倒霉孩子,吃饭了还裹着被窝,又没冷着你。”胡英儿也坐下,炕中间的小桌上放着她和杜如秋刚刚炒的几盘小菜,猪肉末炒茄子,萝卜炖排骨,猪油炒青葵。

窗外徐徐飘落鹅绒般的雪,整个村笼在静谧的夜色之中。

“这有啥的。暖暖和和的,就不用怕生病。”杜如秋笑着捏了捏江厌的脸,然后从木盘子里拿了个橘子,剥了起来。

“你快吃啊?等会饭都冷了。”胡英儿道。

“不急,你尝尝?”杜如秋递了一瓣橘子给胡英儿,然后又递给了一瓣给江厌。

清甜,又冷牙,江厌喝了一口腾着热气的萝卜汤。

白饭拌着猪肉末和吸满葱油的茄子,江厌狠狠吃着,几乎是从未体会过的咸鲜。

过年杀了一头猪,那头猪硕大的个头,令胡英儿叫苦不迭。多亏了村里的常年去城里卖猪肉的郝大哥,“这猪的个头,你们三吃到肉生蛆了都吃不完,不如卖俺一半,俺拿到城里去卖,银钱三七分成,给俺挣个辛苦钱!”

杜如秋拿过针线,开始织那双快要织好的鞋袜。

“娘,你快吃饭吧。等会儿再织。”江厌道。

“是啊,阿秋,快吃吧。”

她抬眉看了一眼江厌,温柔地说道,“娘还不饿,这很快的。”

胡英儿说过,江厌的眉眼跟杜如秋的很像。

一针一针,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她是京城万花楼的名妓,但一直被按大家闺秀的模板培养,自被选出,便在万花楼的天字一号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琴棋书画,皆由当世圣手鸿儒细心教授。而胡英儿就是她的贴身侍女,二人一同长大,在阁楼里渡过整整十多年的光阴,直到万花楼决定将她嫁出,以获得一笔巨额聘礼。

门外传来窸窣的人声,然后杜如秋仿佛要去接某个预料要来的人一般,放下刚好织好的鞋袜,起身走向门前。

“我去去就回。”她说道。

门开了,寒风吹了进来,杜如秋踏出门槛,身影消失在江厌的眼中那瞬间,房中的灯火全熄灭了。

随即,屋外传来一阵喧哗。江厌顿时觉得好冷,身上裹着的被褥坚硬得好似铁板,身下坐着的却是沙沙响动的稻草。

“娘!”江厌摸了摸刚刚还拿在手上的碗筷,上面全是灰。

声音在房里回响,却没人应答。

“英姐姐!”江厌赶紧回头,摸索,而刚刚坐在他身边的胡英儿也不见了。

窗纸上有人的手指纷纷戳进来,开出一个个孔隙。

“谁在外面!”

外面随即传来窃笑声。

寒风从窗纸的孔隙里吹了进来。

江厌爬下冷透了的炕,牙关打颤,周身的肌肉被刺骨的寒风刺激得不断痉挛。

他推开门,夜月被浓密的云遮笼,滚动着隐隐雷声。

啪。一个雪球从江厌的背后打了过来,打在他的后脑勺,然后顺着后领漏了进去。

又是一阵阵嬉笑,如鬼魅般飘荡。

江厌瑟缩地在这座木屋边走,试图寻找到那么一个人,一个活人,一个能告诉他这是哪的人。他又害怕鬼魅,异常警惕地不断张望这暗沉的四方,像受惊的猫。

篱笆外的一株株柏树都被大雪压断,倒在路边。

他缓步,走到木屋的后面,一个人影站在一株还未被大雪压断的柏树下。

“谁?”

整个天空倏然亮彻,那个人影——是已经面色雪白吊在柏树下的胡英儿。

然后,天又暗了下来,似乎比之前要更加黑暗,以至于连胡英儿的人影都被彻底吞没。

轰得一声,这紧随而来的剧烈雷声,已让江厌分不清,这是冬夜的霹雳,还是自己被这一幕震颤的内心.....

天依然暗沉,江厌从温暖的被褥间醒来时,以为还在某个梦里。

他转身,看到了正坐在桌边在用棉布擦拭上身的陆苍。

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公羊传》。

听到床上的响动,陆苍回头,道:“你醒了?感觉好点没有?”

陆苍的背上有一道斜长的疤痕,在他白皙的身形上异常骇人。

江厌动了动右手,虎口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啊——”

“别乱动,你手昨晚放了蛇毒,伤口还没好。”陆苍擦完身子后,逐渐穿上上衣,“给你换了好几次纱布,弄得我都没觉睡。”

“抱歉。”江厌用左手撑起身子,靠坐在床上,“你为什么要干这事?你是大将军,让手底下的人来干就行了。”

“刚醒嘴巴别这么多,昨晚你一直哭爹喊娘的,还以为你被毒傻了。”陆苍穿好衣服后,又卷起棉布,把炉火上煎好的药端上来,倒在一个碗里,“哎,还得伺候你喝药。”

江厌脑袋还是一阵阵晕痛,也正是这些痛楚能证明,他并不在梦里。

“自己注意烫啊。”陆苍端了过来,坐在床边,看着江厌伸出的左手,手腕纤瘦得让陆苍觉得自己一掰就能掰断,“等会儿我叫石嬷嬷给你送早点来,你多吃点,太瘦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指责在指责他。

碗里棕黑的药倒映着江厌的面孔,热气腾腾,让他想起梦里的那碗萝卜汤。

苦!仅仅是沾到舌头的一点点药液,苦涩的感觉就几乎压过了烫。

“太苦了。”江厌把药碗放到床边。

陆苍低下身,看着江厌的脸,笑道:“有你这张脸苦吗?”

江厌听了,又蹙起眉头,躺了下去,背过陆苍睡下。

把这小子惹恼了。

陆苍直起身子,笑着,走到房中一面铜镜前开始刮胡子。

从随州南部边境营地,到攻下湖阳郡,三个月操劳,让他转眼就从京城有名的陆宅何郎变成了胡茬大叔,更别说在围攻湖阳城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也就是昨天晚上得以伏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

中庭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那人跪在飞雪轩前堂门外,道:“禀陆大人,昨夜派出去截取崔氏的信件已经带来了!”

陆苍对着铜镜摸了摸下巴,把桌上的《公羊传》放回前面的书架,然后款步走了出去。

江厌听得陆苍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连忙翻身来看,生怕又和梦里一般。

此时,窗外的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房中的烛火没有熄灭,但也安静得可怕。

江厌心里不平静,又用左手撑起身子坐在床上,然后把那碗还在冒热气的药端在手上。

苦,但是暖热,吹凉时能闻到非常复杂的药香,喝下去,江厌的身子暖了起来,但脸也再度愁苦了几分。

现实就是这样,梦境可以纯粹的暖,纯粹的怡人,而现实得到一丝的暖,就得承受一分的苦。

江厌也不知道这一碗药,自己喝了多久,每次都是啜饮一小口,然后端累了,放下,然后再端起来喝。

喝到最后,看到碗底细碎的药渣,药也几乎冷了。

房中还是安静的很,陆苍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

他看向四周的窗,窗棂里的糊纸都很完好,随即又听到一声渺远而悠长的鸡鸣。

昨晚,他被蛇咬了,然后陷入了昏迷。

他还勉强记得于半壶给他清创时的苦楚,那时自己好像在和一个父亲对话。

是云景王江浚吗?

半真半假,他完全分辨不清。

江厌走下床。

这时他只穿着内搭,有些冷,但还是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厢房里走着。

趿着木屐,推开刚刚陆苍推开又关上的房门,进入到中庭。

庭中的梨树已经开始稀疏地开花了,黑色的枝干上星星点点的白花夹在数片绿叶里,如同入春后还未融尽的残雪。

假山上点缀着青苔和兰花,几只麻雀在上面蹦跳,啄食。

江厌走到前堂,进入主阁,却是空的,甚至没有点上烛火。

整个房间都暗沉冷淡,窗户洞开,冷风从后院的竹林那儿吹进来,掀动空床上的帷帐。

云景王江浚呢?他的贴身侍妾珠儿呢?

他又去到飞雪轩的西厢房,也空无一人。

江厌有些害怕了,他忍不住动动自己右手的虎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后,他才心安了不少。

当他再回到中庭时,迎面撞见了端着早点的石嬷嬷。

“嘿!你这孩子,穿那么薄在这大清早的院子里跑什么?”

“嬷嬷,云景王呢?”

她连忙把江厌拉近东厢房里,压低了声音道:“嘘!小声点。你爹,云景王他昨晚就去啦!”

死了?江厌有些吃惊,但再想来也不意外,毕竟昨晚就听到于半壶说过他服了一挤药后,回光返照了几个时辰。

“你这孩子,嬷嬷跟你讲啊,你可得小心你那后妈,她可厉害着呢。”石嬷嬷把床边的药碗放到桌上,然后把江厌塞回被褥里。

“这十几年来,云景王这种风流王爷到最后只剩下珠儿这一个侍妾,还能是云景王变安分了不成?那可不是崔以瑶她把那些勾搭云景王的女的全给设计弄死了!”

江厌既不觉得云景王是他爹,也不觉得崔以瑶是他后妈,何况,崔以瑶也不会认,她巴不得江厌暴毙,免得她四处搜查呢。

“来,你先喝这个红枣瘦肉粥,里面加了甜参,可以补身子。”石嬷嬷道。

“那,那个珠儿现在在哪?”江厌接过碗,问道。

“我也不知道。”石嬷嬷说完,又突然贴近了江厌,小声道,“云景王还没发丧,尸体就停在隔壁的道观里。所以,这段时间你都呆在这里,别乱跑了啊。现在这边到处都是巡逻的,除了我其他的仆人丫鬟都不能进来,你要什么就跟我讲。我每天三餐的时候都会过来。”

江厌点点头,埋头用勺舀粥喝,比他梦里吃到的橘子还要甜。

“陆二爷这几天也会在这里睡,因为东厢房这边有书架,陆二爷睡前都要看书。如果你想一个人睡的话,我可以帮你在西厢房那儿开床。”石嬷嬷说道。

一听到陆苍也要睡这,也就是跟他一起睡,江厌就有些抗拒。

但,真让他一个人睡,现在又有些恐惧。

见江厌默不作声,也没反对,石嬷嬷就又拿了几块雪酥糕,“就点这个吃,光喝粥可能有点淡。”

淡?江厌还没喝过这么甜的粥。

“这雪酥糕是用小米磨粉,用水牛乳和蛋清蒸烤出来的。陆二爷小时候最喜欢吃,现在大了都抹不开面子吃这些零嘴了。”石嬷嬷道,“好吃吧?”

江厌点头。

“那你先吃,这里还有一碗香油蒸蛋和老鸭汤,还有炊饼。湖阳城到处戒严,不好弄食材。我放在这凳子上,自己拿着吃,别失手打翻了。”石嬷嬷拉了凳子来,把食盒放在上面。

“我去给你拿厚衣服来,昨天下午我偷偷去城里的绸缎铺,让那里的人连夜做的。陆二爷说在府里翻找你能穿的,可这里到处是崔以瑶的眼线,到处问,到处翻,那不是不打自招嘛!所以,给你洗澡的时候,我就让帘风,阶苔和圃菊给你量了身子尺寸,然后去街上买菜的时候顺便把你衣服的事情弄好了。”

江厌点头,石嬷嬷说完自己的缜密心思,笑着一溜烟走了。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以前,他偷偷溜进湖阳城,打听自己母亲杜如秋生前事迹的时候,在街边一个破衣烂裳的和尚在传法时,听到的。

当时,街边围了很多人,那个和尚盘坐在路边,许多人向他身前的一口钵里投钱,传法布道至最后,那个和尚拿起身前那个已经装满钱币的钵,又念了一句“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于是将钵倒转,把钱币撒了一地,随即人群里几个人连忙冲上前去捡地上叮叮当当的铜钱,然后几个人变成一群人,和尚悄然从拥乱的人群里走出,口里“应作如是观”,然后消隐在巷口里。

他还是害怕,眼前这一切还是梦,稍不注意,那些鬼魅般的窃笑,剧烈的雷鸣,就又会将他拉入,那个孤独而寒冷,下着足以压垮一列列柏树的大雪的恐怖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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