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西京,日渐西倾时分。
鼓马巷的京知堂书坊的老板钟循,派了小厮去到中书郎张延平的府前,说是随州那边发现了王羲之的书帖一卷,钟循不能分辨真假,特烦张大人前去惠鉴。
张延平正在院内听夫人崔蓉蓉弹琴,听了这话,知道别有暗情。便连忙备马赶去。
钟循年事渐高,曾跟陆弼和徐濡之有不少交集,当年陆徐二人都不过寒门子弟,四处干谒大员世家,也只在禁军里得了巡守的小官,替那些皇戚世家子弟打下手。闲暇时刻,陆徐二人便来书坊买书看书。
张延平随钟循步入书坊内庭后,进到一间敞亮的书房,屏退他人。随即,钟循拿出了一封带苍字封泥的信,启开,里面是两封信,一封是陆苍写给张延平的,一封是崔以瑶写给幽州太守崔以琼的。
钟循只做接转,并不看信,此时坐在一边,临着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某拜书奉中书郎张长康大人门下:自出京入随州已历一年,前得君信以避祸,诸事仓猝,未能及时修书致谢,心歉然。近云景王薨逝湖阳,现暂停府内,是欲择佳时发丧。今已令随州太守修书经驿道传报京城。与此信同时发递,若君得此,京中当复知王薨之事。然崔氏咄咄逼人,意欲王其子嗣,后进之,得行吕后之故。竟私致书其兄幽州太守崔以琼,忝言此望,其书截获于此。云景王之子,纯良仁质,实乃世子之姿,今幸得见,唯体孱身瘦,有赖后日进补。某虽不才,然性情如何,君亦熟悉也。望君为吾垦言之。谨密,谨密。再拜。”
待张延平读罢,对钟循道:“这信是哪送来的?”
“是我朋友一个布匹商,叫吴客南的,让从隆镖局和他的布匹一起送来的。下午吴客南来找我喝茶的时候,顺道交代了这事给我。”
“有谢钟老先生了。此事甚是危急,有容我回府想想对策。”
张延平刚想告辞,钟循却拦住道:“这帖子你拿去。”
张延平扫了一眼,确是真品,便连声道谢,伸手去拿。
钟循又打落他的手。
张延平一愣。
钟循摊手,道:“钱。”
次日,暗沉沉的京城大街上响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沿街早起的老妇,推开木窗时,只见下面一人骑马穿过大街,直入皇城。
垛口红墙上警惕地站列看守士兵,篝火在黑暗中汹汹燃着。
他们远远看到有人策马向着大门而来。
“喂!下面的,前面有人!”
逶迤的皇宫大门下,几个杂役太监还在洒扫,待会儿有百官前来早朝。门口的士兵听报,于是拖动大门旁的两座拒马木桩,横亘在街口。
“什么人!”
“随州太守急报朝廷!”那人青色锦衣,在拒马前勒马停步,亮出金漆的牙牌,是直呈皇帝消息的锦衣卫。
“快快放行!”
仁康宫内,皇帝江旭尚未除服,一身雁灰白萱草纹袍服,跪在太后牌位前的蒲团上。
他心里闷闷不平。
太后薨逝后,朝中尚书令刘汾和门下郎崔节也,提议密不发丧,免教征南军军心不稳。谁知道,竟然惹出这般祸端,征南统领大将军陆苍带兵折返,据下了皇叔江浚的湖阳城。
陆苍是延忠侯,陆弼的儿子,他爹当年为国捐躯,他哥也牺牲在安抚流氓的任上,同是一家人,他为何能做出这种事?!
江旭频频疑心自己依然是个傀儡,被朝中的世家大族骗得团团转。
陆苍盘踞随州的消息一传来,朝野大惊,江旭也一怒听从刘汾的话,让中书郎张延平,起草剿灭京城周遭两千陆家驻兵的诏书。
杀了三百人,江旭才反应过来,得问清楚事态。
审到如今,也没从这些人的口里问出什么来。反倒是各个忠贞良靠,冤屈不已。
密不发丧闹了半天,最后还是发丧了,征南的事情半点水花没有,自家随州倒是被攻克了。直惹得南边伪周耻笑。
大年夜,大梁百官挨着大雪在宫门外听中书郎读哀册,京畿百姓生生遭了这个来自皇家的晦气,年关大喜之日,红得不能贴,鞭炮不能放,戏不能听,宴席只能偷偷办。
南周皇帝还命人送来的一帖大红福字,和“福易随春双双至,祸难过夜偏偏来”的春联。
“陛下,百官已候在午门前了。”掌印大太监李芳进来跪下禀道。
“那更衣,起驾太和殿。”
鞭声三下,午门城楼鼓声隆隆。
青黑一片的天穹下,百官列队徐徐从大开的宫门下进入。
早朝时,礼部侍郎何风奏道:“启奏陛下,今早传来消息随州太守急报云景王薨逝湖阳景国府。”
“怎么不见折子?”
“事情突然,微臣的折子刚刚递上去。”
尚书令刘汾道:“禀陛下,折子在微臣这里。”
李芳连忙下去拿折子。
江旭起身,从李芳手里拿过折子,看毕。
“这是随州太守来的消息?湖阳城都被陆苍打下来了,他怎么还能告知我们这事?”
“回陛下,这,可能是陆苍的意思。”何风道。
“他还装模做样告诉朕的叔叔薨了干嘛?让朕派人去赐祭不成?这分明是在羞辱朕!”江旭怒不可遏。
“陛下息怒。”刘汾道,“从折子上看,逆贼陆苍挟持云景王不到数日就薨逝,这绝非巧合,定然是对云景王下了杀手。依微臣看,当务之急,是清理朝中贼党奸细。”
——“放屁!刘晋中,云景王早已抱病数年,沉疴难起,他每年的行述奏报里写的很清楚。”
众人看去,是兵部尚书王兆。
“哼,抱病数年,陆苍一去就薨逝,就算不是他亲手作下的,就他那围城三日,惊骇亲王致死也逃脱不了?王子亿,劝你不要再为这个逆贼分辨什么了,一时查不出你跟陆家逆贼的瓜葛,不是一世查不出!”
江旭拍案,怒道:“先议皇叔薨逝之事!孙西暧,你说怎么办?”
礼部尚书孙西暧道:“云景王当年护国有功,于封地数十年来安民仁众,以至于操劳成疾,按礼当辍朝三日,遣使臣去亲王封地赐祭。云景王江浚王妃崔氏诞三子,年岁均未满十六,还未封世子,故还当议定世子,以继其王位。”
“随州还在陆苍手里,他们挟持着崔氏及其子嗣,哪能继续封王?”门下郎崔节也道,“不如,直接按云景王身死国除,免得陆苍打着云景王的牌子另立中央!”
“云景王身前及其子嗣均无过错,反而有功,身死国除,无异于无故剥亲王爵位。徒徒授人以柄。”礼部尚书孙西暧道,“崔大人,云景王妃崔氏,可是你表哥温国公崔逸也的女儿,云景王的子嗣是你的侄孙。”
“此是权宜之计,待日后平定逆贼陆苍,再复不迟!”崔节也道,“再说,当下乃危急之秋,我崔家能不念国家危急,而汲汲于个人私利不放吗?”
“如此说来,是悼也不是,不悼也不是了。”江旭冷笑道。
“微臣有一言。”中书郎张延平道。
“说。”
“陆苍逆贼一党虽啖其血肉不足以平恨,然到底云景王是无端遭逢祸事,倘若不做悼念,徒徒授人以柄,若陆苍逆贼僭封崔氏子嗣云景王,更令天下人以为我大梁朝廷刻薄寡恩,陛下不念皇叔旧情。辍朝三日,并不耗损朝廷钱粮一分。遣派使臣赐祭,亦不增彼箭矢一支。但行无妨,不落人口舌。”张延平道,“至于封云景王子嗣为世子之事,微臣以为不可。”
“为什么?”孙西暧道,“难道让云景王身死国除,就不令朝廷显得刻薄寡恩吗?”
“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中书郎张延平,走向前,跪下,从袖口拿出一封信件,道,“微臣惶恐,昨夜幽州太守崔以琼偶然修书一封给微臣,他在信里跟臣提起崔氏修书一封,说陆苍有意扶持崔氏所生子嗣为新皇,让崔氏做太后,并劝说兄长崔以琼随他举义。还将崔氏的修书附带寄送而来,微臣彻夜难安,遂于今日早朝将两封信件呈献给陛下,陛下光睿圣照,自有决断。”
众人听罢,讶异不已,窸窣地讨论声,渐渐演变成汹汹的议论。
李芳连忙下来拿取信件,江厌读罢,大脑一阵眩晕。
“咳咳!”刘汾制止住殿内百官的议论声,吼道,“再私下议论者,直接罢免!”
汹汹的声音倏然安静下来。
江旭坐在龙椅上,看着太和殿大门外,天已漫上青白的晨曦,几只鸟从殿上飞下,在殿前空旷的广场上盘旋,然后飞过高耸的宫墙,消失在了皇城外行人逐渐热闹的大街小巷之中。
“不可能!张延平,这事你怎么不先跟我说!”崔节也惊道。
“什么叫不先跟你说!”江旭听了大怒,道,“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崔节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下跪磕头,道,“老臣愚昧,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江旭并没有让崔节也起来,起身,问道:“朕知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会做媳妇两头瞒。太后薨逝不发丧,说是要稳定军心,结果闹出了这种事。陆苍是不是逆贼,没个准信,禁军倒是先把京畿周遭十个营的人杀的杀,捕的捕。搞出了什么幺蛾子?”
见皇帝大怒,群臣下跪,道:“陛下息怒。”
刘汾道:“陛下,谁知道那修书真假,定是逆贼陆苍假崔以琼的名头伪造,欺骗张永长的。”
江旭抓起案上的信,扔了下去,道:“这不是你们博陵崔家的笔迹是什么?”
李芳低下身,捡起地上的信纸,展开给跪在地上的群臣看。
崔节也看去,确实是他们崔家的字迹。
博陵崔家,在前朝的崔海意,一手好字,天下闻名。于是崔家自此,人人都自幼熟习崔海意的字体,已是家传,外人如不经崔家人指点迷津,极难学得毕肖,凡稍习书法者,均能一眼看出是否为崔家人所写。
“就算如此,崔氏也不过是受逆贼胁迫。大不了,暂不沿袭云景王的爵位给他的子嗣。”崔节也哭道。
张延平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有一法可两全,既不令云景王身死国灭,又不至于让逆贼陆苍得以挟持亲王自立。”
“说!”
“云景王当年在京城曾迎娶万花楼的名妓杜如秋,随即落府湖阳,此虽听来荒唐,但确是先皇所肯,下诏书准允的,故杜如秋亦是云景王王妃,且诞有一子。”张延平道。
江旭迟疑,他登基时不过三岁,那时杜如秋依然被逐出王府,皇家以为蒙羞,极力掩盖,故江旭不知此事。
“真有此事?”
跪着的百官,零星点头。
“此是旧闻,因有损皇家颜面,故从未提起。今日微臣唐突再提此事,还望陛下恕罪。”张延平道。
“无妨。但杜如秋诞下的儿子如今在哪?”
“恰恰在此,按理杜如秋诞下的儿子正是云景王的嫡长子,倘若还在人世,今已十六,以本朝礼制,该封世子。”
“荒唐!人都没找到,怎么封世子?”兵部尚书王兆道。
“我们找不到,自然逆贼陆苍也找不到。封此或有或无之人,既能沿云景王之爵位,又可阻止逆贼陆苍挟持崔氏及其子嗣自立。微臣听闻,随州东部威台,会山二郡郡守忠节凛然,宁死不与陆苍逆贼等合流,故再将崔氏子嗣封郡王,令逆贼陆苍无丝毫,另立之机。若其强留崔氏子嗣不予赴郡为王,则是谋逆无可推脱。若其真放其子嗣赴郡,威台,会山二郡亦能保云景王子嗣无虞。”
江旭听罢,思索一会儿后,大喜,忙道:“这个法子好。就按中书郎张大人的办。”
随即,众人见皇帝令他们平身,于是纷纷称谢。
“此事既然议定,诸位大人还有什么事情要奏要议的吗?”
众人沉默,刘汾和崔节也还没从刚刚张延平的一连串话语里晃过神来。
张延平作为崔家最得意的女婿,此番两全之法解围,皇上怒颜顿舒,令百官心下都不禁叹服。
兵部尚书王兆在下面眉头紧锁
李芳见无人应答,刚想宣布退朝,又忽然一人大声问道:
“陛下等等!”
张延平看去,却是礼部尚书孙西暧。
“陛下!要是陆苍找到了那个嫡长子怎么办?要是拉扯旁人冒充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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