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一只旧木箱,身形矮小瘦削,有点佝偻,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裙里,外面罩着件挡风的黑色旧斗篷。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的下颌。
她跟在爱莲身后,一进门甚至没有摘下兜帽,就将木箱轻轻放在桌上。
目光扫过我和柳淑才,她马上察觉到我们都患了病。
“谁先看?”她的声音不高。
“这位柳姨娘先看。”我轻轻拍了拍柳淑才冰凉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说罢,我忽然想起还没问她的名字,又说:“敢问女士(1)尊名?”
“姜顺英。”她一边说一边动作利落地解开斗篷系带,露出全貌。
虽然她的眼角刻着细密的皱纹,但是眼睛却分外清亮锐利,好像能穿透皮肉,直抵病灶。
我说:“有劳姜女士。”
姜顺英没回我,问柳淑才:“哪里不舒服?”
柳淑才道:“下身。”
“都出去。”姜顺英开口,声音不容置喙。
柳淑才急忙抓住我的手说:“姐姐留下陪我好不好?”
“好好好。”我握住柳淑才的手。
她们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在门外候着。
姜顺英在床上铺下一块白色粗布,示意柳淑才躺上去。
柳淑才看着我说:“姐姐,要不去我房里吧……我怕……弄脏你的被褥……”
我说:“什么脏不脏的,不就是流些东西吗?被褥又不是不能洗。”
柳淑才眸中闪烁,似是又有泪水要流出来,可是很快就被她忍了回去。
她解开裙摆,躺到床上,死死闭着眼睛。
姜顺英走到榻前,举着煤油灯,眼神锐利如刀,仔细检查着。
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无鄙夷,也无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柳淑才浑身紧绷得像一块石头,紧紧攒着我的手。
我低声安抚:“别怕。”
不一会儿,姜顺英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幸好不是花柳,是炎症,不过已经很严重了。”
顿了顿,姜顺英又说:“你用了草木灰?”
柳淑才点点头。
姜顺英忽然愠怒,大声斥责:“谁让你用那东西的?那是烧柴火剩下的渣滓,不是药!用它洗伤口,跟用刀子剜肉有什么区别?”
柳淑才被这严厉的话吓得一哆嗦,眼泪哗哗地流,却不敢辩驳。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拿起手帕,轻轻擦去她额角的汗。
“现在给你上药。放松,你越紧张,越痛。”
说罢,姜顺英迅速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罐,打开盖子,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用棉棒挑起一些墨绿色的药膏。
“忍着点,这药敷上去会钻心的痛,但能拔毒生肌。你这本是不严重的小病,可要再拖下去,你这条命都得搭进去!”
药膏一接触到柳淑才溃烂的皮肉,柳淑才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挣扎,我握着她的手直接被她猛地甩开,她却被姜顺英死死按住。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又瘦又小的姜顺英,竟有如此大的力气。
柳淑才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喘息。
窗外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屋内烛火摇曳不定,屋外的杏花早已零落成泥。
姜顺英的动作没有因为柳淑才的哀嚎产生丝毫停顿——这样的痛苦挣扎,她早已司空见惯。
她迅速上完药,又掏出一小块布围住柳淑才的伤口,“不要把药擦掉,不要行房事,不要随意解手。之后一早一晚我都会来给你换药,我再给你开内服的汤药,你三餐后喝,十日左右就能恢复了。”
她的眼神,始终冷静。
柳淑才躺在床上,疼得半死不活 ,有气无力地点头。
我唤爱莲她们进来,给柳淑才擦拭满是冷汗的身体。
姜顺英转头对我说:“到你了,你哪里不舒服?”
“咳嗽。之前有咳出血的情况,近期倒不怎么咳嗽了,就是浑身痛。”
姜顺英说:“病多久了?”
我答:“两个月,终日吃药也不见好。”
姜顺英说:“舌头伸出来。”
我伸出舌头。
“舌头抬起来抵着上颚。”
我照做。
她挑灯看着我的舌背,微微蹙眉,“去桌旁坐下。”
我带着她到书桌前坐下,伸出手腕。
这里和卧床之间隔着屏风,柳淑才看不见我们。
她的指尖带着薄茧,按在我的脉搏上,过了许久,道:“心脉虚浮,气血两亏,肺脏受邪气侵扰已久,根基已损,必然会咳嗽,甚至咳血。”
她收回手,目光落在我苍白憔悴的脸上,“你并非天生体弱才久病不愈,是药不对症,反添了淤堵。”
我心下一凛,我就知道是这样!她果然能看出来!
姜顺英道:“给我看你正在吃的药方。”
我说:“没有方子,只有药渣。”
姜顺英说:“没有药方?!”
我说:“对。”
姜顺英似是觉得不可思议,“没有方子你如何抓的药?莫非你也是信的那些坊间传言,胡乱吃的?”
我说:“我丈夫找大夫给我看的病,药方在我丈夫那。我每天喝的药都是丈夫让家中仆从熬的,所以药方我从来没见过。”
姜顺英眉头一横,恼怒道:“凡是要喝到你肚子里去的,你都得知道喝的是个什么啊!”
我叹了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说:“你要是能看出来那药渣里都是些什么药,自然也不会说这番话。”
姜顺英说:“你把药渣取来。”
竹青将药渣取来,递给姜顺英。
姜顺英接过油纸包,解开油纸,就着桌上摇曳的烛光,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熟练地在那些混杂的药渣中翻拣、拨弄。
她捻起一片,对着光看纹理;又拈起另一撮,放在掌心搓捻细嗅。
“当归、熟地……看似补气血。”她低声自语,指尖精准地夹出几片碎块,“但多了不该有的东西。”
她将这几片碎块单独挑出来,放在干净的桌面上。
“这是什么?”我急忙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姜顺英没有立刻回答,她又仔细翻检片刻,脸色愈发凝重:“附子、半夏……
这几味药,药性猛烈,且相互冲撞。附子大热,半夏有毒。
与温补之药同用,非但不能治病,还会越治越重!”
她猛地抬眼看向我,那清亮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震惊,随后震惊化为了然……最后变为深深的同情。
我想,她此刻应该明白了——
我的丈夫,要毒杀我。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夜,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惊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这惊雷如同警钟。
我猛地想起时辰,沈誉寻欢作乐结束,就快要归家了。
我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带着祈求的口吻说:“我的丈夫快回来了,你能帮我将这药渣带回你家,然后将所含之药一一罗列清楚吗?”
这药渣背后,藏着要人命的祸事。沈誉是此地富商,广结豪绅和大小官员。
她要是帮我,就是引火烧身。这官司我要是没赢……她必然会因为帮我被连累着受刑。
甚至死亡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我示意竹青塞了一锭足银到她手里。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那么提心吊胆过。我实在是太害怕她拒绝我,她若是拒绝了我,我又得花多长时间去寻一名肯帮我的大夫——我又真的能找到愿意帮我的大夫吗……
姜顺英深深地看着我,只过了一瞬间便回答道:
“好。”
答得干脆,答得利落,答得掷地有声,竟没有多问一个字。
就好像对她而言,这就和人活着就一定要吃饭一样,不是什么需要犹豫的事。
随后她把银锭丢回我手上,极其利落地将桌上那些药渣重新包好,说:“今天的问诊,一钱银子就够了,多的不要。我一向先治病,治好再收钱。”
原本还以为要苦苦哀求一番,没想到她竟这么快,这么顺利就答应了,反应过来,我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我颤声说:“谢谢……谢谢……”
我执意要把钱塞给她,哪知刚送到她面前,她就斥责说:“不要侮辱我。”
愧疚倏地爬上我的心,我连忙收起银子说:“抱歉,是我自以为是,把你看低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笑了笑,迅速走出去把药包塞进木箱里,披上那件挡风的黑色旧斗篷。
“我明日一早,会来给柳姨娘换药。顺便,把你要的东西带来。”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瘦削佝偻的影子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摇晃。
我送她到门口,菊香已经为她备好了伞,她接过伞,回头说了声短促的“保重”。
我本想对她再次道谢。
可是她竟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尾深谙水性的鱼投入海中一般,决然地投入了门外那一片混沌的风雨中。
转瞬便被黑暗的雨帘吞没。
(1)“女士”一词最早见于《诗经·大雅·既醉》,原句为“其仆维何?釐尔女士。釐尔女士,从以孙子”。这里的“釐(读“厘”)”是赐予的意思,“女士”指女而有士行者,即有德行的女性。
作者不是很了解医学,只好运用百度搜索,如果有不太考究的地方,希望大家不要深究。[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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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姐妹同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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