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短促的“保重”像烙印般烫在我心上。
来不及喘息,一种巨大的危机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竹青,在门口看着,沈誉一回来,立刻来报,脚步放轻些。”
“是,小姐。”
我迅速回到屋内,柳淑才睡着了。姜顺英给她上的药,上的时候是极其痛的,过段时间反倒有丝丝的凉意,能够缓解炎症带来的肿痛。
我给柳淑才盖好被子便扑到书案前,铺开雪白的宣纸,重重落下:
“状告人陈氏莺莺,系杭州府官商陈氏女、苏州府富商沈誉正妻。今有夫沈誉,狼子野心,罔顾人伦,为谋夺妾身嫁妆,竟于妾身药中暗下剧毒,致妾身缠绵病榻,咳血不止,性命危在旦夕!证据确凿,其心可诛!恳请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为妾身伸冤,严惩凶徒沈誉,以正秩序!”
窗外惨白的电光不时照亮纸上的墨迹,映着我愤怒的心。
刚吹干墨迹,小心翼翼折好状纸塞入怀中,门外就传来了竹青刻意压低却难掩惊惶的拍门声。
“小姐!老爷回来了!已经进内院了!”
我能听见胸腔里心脏狂跳的声音。
这么快,沈誉今夜竟回来得如此之早!
是寻欢作乐不遂,还是……察觉了什么?
菊香火速熄掉书案这边的灯,只留床边一盏。我飞快地将笔和砚台洗好,几乎是扑到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紧紧挨着昏沉的柳淑才躺下,拉高锦被盖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雷雨惊醒后再次睡去的样子。
柳淑才似乎感觉到我在她身旁睡下,翻了个身。
几乎就在我躺下的同时,门被推开。
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脂粉香,被风从门外往里吹。
沈誉披着一件湿了大半的锦缎外袍,发髻微散,脸色在刺眼的闪电下显得有些阴沉。
浑身湿透的碧桃站在他身后,背对着狂风骤雨,宛如一个索命的伥鬼。
菊香赶忙迎上去给他解外袍,碧桃先一步把沈誉的外袍解下。
菊香忙说:“老爷,大娘子今天晚上总说怕,喊了柳姐来陪她睡。”
沈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绕过她径直往里走。
菊香紧紧跟在沈誉身后说:“老爷,大娘子和柳姐都睡了。”
沈誉却并没有因为她的话停下,而是直直走到床边,冷冷甩了句:“别跟着我。”
再跟着他,他肯定会起疑心,菊香只好低下头,侍立在床边。
他看到我和柳淑才相拥而眠,眉头皱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随着他的步伐一起,往屏风后的桌案去了。
他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哒,哒,哒……”
停了一会儿,又再一次响起。
“哒,哒,哒……”
他踱回床前。
“莺莺?”他的声音不高,“睡得这么沉?连这么大的雷声都没惊醒你?”
我闭着眼,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仿佛真的沉睡未醒。
“还是……”他附身,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阴影笼罩下来。
“还是莺莺你……根本没睡?嗯?”
那一声拖长的“嗯?”让我毛骨悚然。
恐怕他进门的时候,就看出我在装睡了。
我逃无可逃,只能“醒来”应付他。
睫毛颤了颤,我“幽幽转醒”,茫然地睁开眼:“官人,你回来了?我睡得一直不好,刚才听到你开门的声音,本想起身来接你,但是太困了,起不来。”
那张曾令陈莺莺折腰的玉面,现在也是眉眼含笑地看着我。
骨,如远山般挺秀;皮,如烟雨般柔润。
烛火披落在他脸上,像云雾缭绕的高山碧树——那是一种足以令人屏息陷落的温柔。
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刻意渲染出来虚假惑人的含情脉脉。
他是一个吃人的玉骨魈。
他从前就这样,心情不顺时会对陈莺莺恶语相向,甚至是拳脚相加,而要谋求些什么利益和好处时,却又会摆弄出一副深情的模样。
沈誉齐聚“残忍的施暴者”和“温柔的情人”双重身份。每次打骂陈莺莺后,又抱着她甜言蜜语,苦苦道歉求陈莺莺的原谅,于是受害者陈莺莺常常产生“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一定是我做错了。”的自我怀疑。
陈莺莺不仅爱他,而且遵守那套“夫唱妇随”的规则,所以会一次又一次选择相信他、跟随他。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利用陈莺莺,伤害陈莺莺。
这种会用好皮囊伪装的男人,远比那种满脸横肉,浑身猪膘,看上去就丑恶实际上也很丑恶的男人更可怕。
优雅的皮囊会让他得到更多的社会认可。乡绅土豪会变着法子说他这般的翩翩公子,娶了陈莺莺这么个相貌平平的妻子,实在是清雅脱俗;文人官员会百般赞许,说他有如此相貌大可不必如此深情,将生病的妻子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实在是“爱妻如命”,好一个多情种!
男人们总是热衷于成为彼此伪装的同盟,而此时的陈莺莺,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不知好歹的“疯妇”。
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受害者,陈莺莺不就是吗?像陈莺莺那般被污名化的无数女人不就是吗?
不知是愤怒还是紧张,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沈誉风清云淡地说:“是吗?看来真是睡得很沉了,沉到书案上的笔砚还沾着湿哒哒的水……”
我的心猛地一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屏风后,“哦,那个啊……”
我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傍晚雨还没下的时候,我觉得闷得慌,胸口也疼,想着写几个字静静心。
没写两笔就就咳得厉害,菊香那丫头忙着伺候我喝药,洗完就随手搁那儿了。”
沈誉脉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看似深情,可我知道,他分明是想通过我眉目间细微的变化,辨明我话中的真伪。
窗外突然响起的惊雷吓得我打了个寒战。
他起身,抬起手探向睡在我旁边的柳淑才的额头。
“淑才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沈誉的手在柳淑才额头上停留片刻,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语气中带着关切:“淑才来了月事,腹痛难忍,又着了点凉,有些发热。”
沈誉颇为心疼地问:“她病了?你做姐姐的,没帮她请医生?”
说实话,这句话把我吓得汗毛倒竖——他在试探我。看似是在问柳淑才有没有看医生,实际上是在问我有没有在他的眼线碧桃不在的这一天里,另寻医生给我自己看病。
“没有,淑才说她的病不重,过几天就自己好了,没找大夫看。”
沈誉的手从柳淑才额头上收回,再一次俯身靠近我,轻轻笑着说:
“莺莺……你真的只是写几个字静静心?”
烛火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一半在暖光中温润如玉,另一半却深深陷在阴影里,犹如魈魅。
几缕散发垂落在他额角,在摇曳的光线下,如同蜿蜒的毒蛇。
轰隆——
窗外一道炸雷在我们头顶劈开。
我正准备回答,突然剧烈地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脸色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身体也条件反射地蜷缩起来。
这不是装的,我的喉咙和肺本来就疼,极致的紧张带起它们应激性咳嗽。
沈誉看着我咳得死去活来、泪眼婆娑的凄惨模样,直起身说:“病着就安生躺着,好好喝药,少想些有的没的。”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带起一阵冷风。
房门被他“砰”地一声带上,震得门框都在颤抖。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滂沱雨声中,我的咳嗽才慢慢停下。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我看见柳淑才的眼泪无声地淌出来。她其实早就醒了,我想,这点沈誉应该也发现了。
但她不敢“醒来”。
柳淑才哭着说:“姐姐……谢谢你替我瞒过老爷……我刚才太害怕了,说不出话来,只好一直装睡,谢谢你……谢谢你一直替我说话。”
她还不知道沈誉想要毒杀我的事,刚才我和沈誉的那番拉扯,她还单纯的以为是我在给她的病做掩护。
任凭她在我耳边哭哭啼啼说着感谢的话,我全然没听进去,只是一个劲的纠结着:
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呢?她会帮我吗?她会不会觉得沈誉死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家”又没了呢?
算了,拉她为盟友的风险太大,我终究没开口。
我翻身背对着她,说:“我累了,要睡觉。”
她擦掉眼泪,点头不再说话,轻轻把被子拿起,盖住我的肩,从我身后抱着我。
我其实也睡不着,只是心烦。
天快亮吧,天一亮我就去衙门递状子……只是,明天衙门开得早吗……
但那一夜的我如何也想不到,次日天明,我竟然是以那种方式走到衙门,那一路上的遭遇于我而言,痛苦得像一场永世无法忘怀的梦魇,终将在无数个午夜,一次又一次拉我陷入生不如死的泥淖。
收藏有50个了,谢谢一直追更和评论的宝宝,也感谢大家给我的营养液,非常非常谢谢大家的营养液!所以再发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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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玉骨魈沈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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