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贞节牌坊下走过

惊疑、好奇、鄙夷、厌恶……

男、女、老、少……

种种目光像淬了毒的刺,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一个小男孩说:“她只是因为忌恨别的女人,就要杀死自己的丈夫吗?”

一个中年男人说:“毒杀亲夫?天老爷!沈大官人那么好的人……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一个老年男人说:“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她那病恹恹的样子,心肠竟如此歹毒?真是蛇蝎毒妇!”

一个少女说:“沈大官人可是我们苏州城有名的风流才子,平日里乐善好施,怎么娶了个如此没心肝的女人?若是我嫁给他,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事。”

几个提着洗衣桶的年长妇女看着我,眼中闪过几丝悲悯,随后望着我离去的背影,一声又一声地叹息。

在她们几十年的人生中,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过很多很多次了。

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公开的指点。

缠足的剧痛让我无法控制地佝偻着身体,额上冷汗涔涔。我努力想维持一丝尊严,挺直腰背,但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让我走的每一步都踉跄不堪。

押解的路,正是通往苏州府衙的主路。

陈莺莺出嫁的时候,第一次走过这条路,那时她坐在轿子里,隔着纱帘看外面的繁华。

心里都是对燕尔新婚的期待。要是十六岁的她知道等待她的婚姻,是一场赴死的公开处刑,她还愿意再次踏入吗?

那时的陈莺莺没有注意到,这条路的两旁,石质牌坊一座连着一座,绵延不绝,像巨兽一样矗立着,森然审视着每一个路过的女人。

“贞节流芳”

“冰清玉洁”

“一门双节”

“松筠励节”

……

这些牌坊,有的是为孤身侍奉公婆的女子所立,有的是为至死都在守寡的女子所立,有的是为未婚殉夫的女子所立……

它们高高在上,冰冷坚硬,无声地宣扬着对女性最严苛的规训——贞、节、孝、烈。

它们是无数女人用血泪、青春乃至生命换来的所谓“荣耀”。

陈莺莺没有注意到的牌坊,我没有办法不注意、不憎恨、不想砸碎。

捕快们押着我,故意走得很慢,似乎要让更多女子看清,我这个牌坊下的“反面教材”。

他们一路走,一路高喊着我的“罪行”,极尽污蔑之能事。

“就是这个毒妇!沈大官人待她情深义重,她竟在汤药里下毒!”

“听说她这小淫|妇早就与人私通,谋害亲夫是为了和野男人双宿双飞!”

“看她那副病痨鬼的样子,定是心术不正遭了天谴!”

谎言在捕快的口中信口拈来,在好事者的传播中迅速发酵,变形。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情绪也越发激愤。

“贱人!毒妇!扒皮抽筋对她来说都是轻的!”

“砍头!浸猪笼!点天灯!不能便宜了这恶毒的女人!”

伴随着那些恶毒的诽谤,烂菜叶、臭鸡蛋、碎石块……开始雨点般砸向我。

一块石头狠狠砸在我的额角,温热的血液混着冷汗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滴。

我愤怒地望向石头砸来的方向,

只看到一张又一张的脸……

数不清的脸……

看热闹的,嬉笑的,麻木的,厌恶的……

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他们根本不了解真相!

仅仅因为捕快的几句污蔑,因为我是被指控“毒杀亲夫”的女人,就毫不犹豫地对我施以最恶毒的暴力。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我胸腔里沸腾。顺着脸颊流入口腔的血,灼烧着我的喉咙。

凭什么?凭什么沈誉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鬼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同情?

凭什么我这个真正的受害者,却要承受这无端的污名和铺天盖地的恶意?

就因为他是男人,是“陈莺莺”的丈夫?

还是因为这些冰冷的牌坊所代表的性别压迫,代表的吃女人的礼教?

多么讽刺。

陈莺莺的“贞节”换来了什么?是沈誉的拳脚相加和最终毒杀!是死后还要背负“毒妇”的污名刻写青史!

那些牌坊下的枯骨,她们真的“流芳”了吗?还是成了这吃人礼教祭坛上的牺牲品,成了禁锢后来者的枷锁?

“哟哟哟——看她那双小脚,走都走不稳,心肠倒是硬得很!居然还敢瞪我们。小娘们性格挺烈哈!我喜欢!”

“其实她身材也不赖,就是瘦了点。”

听见这两句话的瞬间,支撑我愤怒的力量被恐惧打倒了,恶寒瞬间袭满我全身。

那句“还敢瞪我们”的本质是:

“区区猎物,也敢反抗?”

他们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裸的物化。

是的,在他们的眼里,我竟从来不是一个人,我滔天的愤怒竟是那么的好笑。

一种想要蜷缩起来保护自己的本能,让我缓缓低下头。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这泪水不是因为身体的剧痛而流——剧痛早就因为极端的愤怒和恐惧而被大脑麻痹。

这泪水也不是为我丢掉的尊严而流,甚至不是因为我被污蔑的冤屈而流。

这眼泪,是为这满街虚伪的牌坊而流。

是为牌坊下所有被束缚、被污名化、被吞噬、被践踏的无名女子而流!

是为千千万万个“陈莺莺”的命运而流!

是为这个黑白颠倒、指鹿为马,对女性充满利用、压迫、仇恨的世道而流!

可就连我哭泣的哀鸣,都被淹入了无边的咒骂声中。

心理和生理的巨大痛苦几乎要把我撕毁,出于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我彻底晕死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被关在牢房里了。

守在我身边的竹青,哭得满面的泪,见我醒来,一把揩去脸上的泪,喜出望外地望着我。

“小姐,您终于醒来了!”

这么孱弱的身体经历了那么残忍的暴行后,居然还能活着……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真是奇迹。

我真以为要死在被押进大牢的路上了。

沈誉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要是死在押往大牢的路上,表面上看来,我的死就更加和他没关系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

既然承受那样巨大的痛苦没有死,我在牢里就更不会死。

我会活下去,一定会。

“我……被关进来……多久了?”我的嗓子疼的几乎不能言语,声音也格外沙哑,身体更是疼得动都动不了。

我像一块病木一样,躺在潮湿的地面。

“小姐,我们已经被关起来一个下午了。”竹青说。

“比我想象中的短。”

说罢,我这才注意到竹青也浑身是伤,尤其是脸,被砸得青一块肿一块的。

我心疼地说:“竹青……跟着我……你受苦了。”

竹青瘪了瘪嘴,温热的手掌盖在我的手上,倏地掉下两滴泪,“小姐,没有的事。

只要能跟着您,我和菊香干什么都是享福的。这么多年,您从没打骂过我和菊香,什么好的都分给我们。您疼我们,就像亲姐姐一样,从来没让我们吃过苦头。

跟着你,我两姐妹是跟对了人。

我们从前没后悔过,以后也不会后悔。”

我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一直没有看到菊香的身影,便问竹青:“菊香呢?”

竹青笑着凑近我,在我耳边说:“小姐不用担心她。捕快来抓人的时候,她翻墙跑了,她机灵得很,那些人一时半会儿抓不到她。她会回杭州叫人来救我们的!”

我说:“回杭州……也不知道慧安到杭州没有……光等着人来救我们,那是万万不行的。”

竹青说:“小姐是最聪明的,又想到什么办法了?”

我点点头,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忙说“明白了明白了”。

不一会儿,竹青大声呼喊狱卒过来。

那狱卒过来第一句就骂道:“你这狗杀才!叫什么叫!?”

竹青将手伸出围栏,把一块白花花的银子塞到他手里,脸上笑得恳切,“官爷,能否听小女子说几句事关您前程的紧要话?”

狱卒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分量不轻,转眼便喜笑颜开,语气缓和了不少:“哦,什么紧要话?说来听听。”

稿我屯了挺多的了,我的题材签不上约。签不上约没有榜单和曝光,所以我只能慢慢更拖时间来蹭玄学的最近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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