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涵露第一次从长公主府回家,是从侧门独自步行而归;而第二次,则是乘长公主府金辂翟盖的四驾马车,身边陪着的是长公主的掌事姑姑。
这位玉姑姑据说是文安长公主几十年的心腹,在宫中时有个“女郎官”的外号,是很能震慑人的女人。她看上去和长公主年岁相仿,略丰腴一些,对姜涵露倒是一直很端庄和善:“陛下这次出京并没有广告天下,对令堂本不该提及一丝一毫。只是陛下和殿下顾及姑娘的人生大事、母女情深,才特地吩咐我陪姑娘回来禀告一番,姑娘千万记得如何说辞。”
姜涵露心慌慌的,点头应了。
栾珏先前百般地问她愿不愿意——可他是帝王,他既然问了,哪里还容她再拒绝?更何况,她那时也是叫这事冲昏了头,一声不响地接了文安长公主的大礼、先帝皇后的遗物,哪里又有退回去的道理?
如今她回家,就像玉姑姑说的,是去“禀告”母亲,她的女儿独自做了多么大胆而荒谬的决定,没有给她留一点置喙的余地——多么忤逆。
离家越近,姜涵露的心就跳得越快。到了巷子口,还是玉姑姑先下了马车,又从外面掀开帘子伸手来扶她。
涵露赶紧下了车:“怎敢劳动姑姑。”
玉姑姑笑道:“姑娘如今是贵人,当得的。”
胜芳巷窄小,容不下长公主府气派的四驾马车驶进去。可就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还停了另一辆马车。
玉姑姑瞥了一眼,扶住打退堂鼓的姜涵露:“看来郡守府的人也来登门拜访了,姑娘,走吧。”
不到一个月,胜芳巷孤儿寡母的姜家频频有贵客拜访,街里街坊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小声同身边人咬耳朵说姜家姑娘好福气,行了贵人运。
姜涵露走到自家门前,果然见郡守府的小厮们捧着瓜果礼品立在院中,黄可榆在正屋里正和马氏坐着说话。他热热切切地说一段,马氏昂着头不冷不热地应一声。
“娘——”姜涵露在屋门口喊了一声。
黄可榆倒比马氏站起来得还快:“姜姑娘回来了。我正同伯母讲……”
马氏上前两步拉住涵露的手,眼睛却看向玉姑姑,打断了黄可榆的话:“这位姑姑是?”
玉姑姑正正经经地对马氏蹲伏下身子行了个很规矩的礼:“奴婢白氏,文安长公主身边伺候。”
马氏惊了一跳,忙弯腰扶她:“怎么敢当姑姑如此大礼?”
黄可榆此前一直笑眯眯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晴不定。
之前痛斥黄家那次,就是由这个玉姑姑代长公主出面——这对玉姑姑实在是小场面,毕竟她年轻时连宰相公卿都代长公主骂过,对着一个年轻白衣的郡守公子还不是手拿把掐;但对黄可榆来说可是相当刻骨铭心。
他上前对玉姑姑拱手施礼道:“见过姑姑。不知涵露有何事,劳动姑姑亲自送回家来?”
玉姑姑道:“黄公子,言语要当心。闺阁女儿的名讳不是能浑叫的。”
黄可榆被她哽了一下,很快接道:“劳姑姑用心,只是我此来拜望伯母,就是为了向姜家姑娘提亲。”
“你胡说什么!”这次轮到姜涵露受到惊吓。
还没等马氏表态,玉姑姑便又对她福了福身:“老夫人,我此来是专为禀告您:文安长公主殿下十分赏识姜姑娘,欲将她带在身边一同北上入帝京,向今上举荐。”
“举荐……”马氏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或者她根本不敢往那儿想,“举荐什么?”
“陛下中宫虚悬已久。”
姜涵露鼓起勇气对上母亲震惊的目光,点点头。
“不可能,”黄可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难道疯——”选后这件事转来转去,他家百般规避,哪怕是阿杉恣意妄为,也有父亲求全去取回了那副画像,不愿卷入这场风波。怎么最后,怎么最后,竟落到了姜涵露头上!
“黄公子!”玉姑姑向他投去严厉的一瞥,警告道,“慎言。”
黄可榆自知失言,哑了一瞬。
马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只能向玉姑姑强笑道:“姑姑,我家女儿小门小户、蒲柳之姿,莫不是弄错了吧?”
玉姑姑向她安慰地笑道:“姜姑娘蕙质兰心、淑慎守文,殿下实在喜爱,老夫人不要担心。”
她的话滴水不漏而不留余地,黄可榆驳无可驳、辩无可辩,情急之下转向姜涵露问道:“涵露,你是愿意进京的吗?”
他这话问得极冒昧,一时马氏、玉姑姑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姜涵露身上。
不等她回答,黄可榆又说;“我已说动了母亲,我不要什么显赫的岳家,只求一个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的女子为妻。我母亲、妹妹你也都见过的,也都投契的!你若答允嫁我,我去求父亲向长公主禀告——”
他话音未落,只听院里传来一声怒喝:“孽障!”
只见一个身着深衣官服的中年官员匆匆迈进屋,劈面便给了黄可榆狠狠一掌:“还不住口!”他长相斯文儒雅,这时却满头的汗,面皮热得通红。
黄可榆受了这一掌,喊道:“父亲!”郡守黄宇大人治家教子显然比他夫人要严厉得多,黄可榆只喊了这一声,却不敢捂脸,更不敢争辩,只往后退了一步,十分不解地看向黄宇。
黄宇显然是自官衙匆匆而来,这时候气还没喘匀,也不管自己儿子怎么样,转身赔罪道:“犬子鲁莽无知,望姜姑娘不要见怪。”
他这样说着,又恳恳切切地望向玉姑姑:“姑姑——”
玉姑姑对他见了礼,轻巧道:“黄大人好。大人,令郎不仅想做您的主,还想让您做殿下的主呢。”
“他哪里敢!小孩子轻狂,姑姑不要同他一般见识。”黄宇说着,叫过黄可榆来又要打。
玉姑姑忙拦下了:“我不过玩笑,大人不必如此。不过,黄大人您家里是否说准了要向姜家提亲?我听您一句准话,也好回去禀告长公主。”
“犬子才疏学浅、轻狂鄙陋,如何能配得上姜姑娘?他一时胡闹,姑姑不要当真就是。”黄宇一只手紧紧攥着儿子的胳膊,向玉姑姑解释道。
开玩笑。自家儿子不知道是谁看上了姜涵露,不知道他在和谁抢人,黄宇可是见过皇帝的。什么举荐不举荐,只怕圣姑也是得了皇帝陛下的授意给他打掩护,好让这件事能办得名正言顺。
黄可榆犹自不服,梗着脖子要说话,早被他父亲遣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半推半抱半拉地弄出门去。
马氏被郡守大人这一番低声下气彻底弄懵了。趁那边父子两个还在拉扯,她面容肃正地拉住姜涵露:“丫头,你真的愿意进京吗?”
姜涵露眼头一热,还是用力回握住马氏的手:“娘,我愿意的。”
马氏探究而不解地看着她,那表情说不上是欣喜还是难过。
姜涵露叫她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震,不由又喊了一声:“娘——”
她很少见到母亲的沉默。
那边玉姑姑和黄宇还在低声说话。
玉姑姑见黄可榆被拉了出去,便放轻了语气对黄宇道:“大人为官数十载,政绩官声有口皆碑,陛下与殿下提起,无不称赞的。”
黄宇知道玉姑姑是在安他的心,不免苦笑道:“多谢姑姑,只是这儿女债……让姑姑多费心了。”
“这都是小节,我没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玉姑姑道,“令郎令媛虽然任性了些,但也都聪颖,严加管教,假以时日,必定不辱没您黄大人的门楣。”
黄宇晓得她肯多说这些话不易,谢过她,又向姜涵露和马氏礼貌地颔首,带着黄可榆和一众小厮离开了姜家小院。
玉姑姑转回身来,见姜涵露并马氏都有心事的样子,娘儿两个抓着手,只是不说话。
她的目光在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却紧紧相依的母女俩身上缓缓移动,轻声道:“老夫人,姜姑娘,不必伤感,也不必忧虑。殿下还有一句话:若是姜姑娘实在不舍故土,殿下不会强人所难,一切由她调停。请姜姑娘和老夫人放宽心肠,好好商议。”
玉姑姑这句话说得倒是出乎姜涵露的意料,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如果她此时反悔,长公主难道还会帮她说服栾珏吗?她有些猜不透这位长公主究竟在想什么了。
倒是马氏似乎渐渐恢复了常态,对玉姑姑道:“真是多谢殿下,不知今天能不能让涵露在家住一夜。”
“母女连心,人伦天理,这是自然的。”玉姑姑自自然然地应下了,“那明日这个时候我再来问姑娘和老夫人的意思。”
“姑姑——”她这样一改前情,放松坦然,姜涵露反而有些不安。
玉姑姑向她那边走近几步,靠近她悄声道:“殿下知道这几日事情太多,变故太快,故而多交代这一句。姑娘要走也好,留也好,都不会有人为难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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